63 章

第 63 章

安旭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麽過來的，每天渾渾噩噩，閉上眼睛就是田疏宇的影子。他幽默陽光，安排他的起居，關心他的事業，希望他的才華被世人看到。他将他托舉，脫離幽暗處，一步一步走向高處。

可是。可是為什麽，所有幸福戛然而止。安旭在疏宇給他購置的豪華公寓裏恸哭，這裏裝修都是疏宇的品味，有個房間放了臺球桌，興致好的時候他會教他臺球。還有安旭專屬的音樂創作間，很多次他慵懶舒展長腿躺在屋裏的懶人沙發上，饒有興趣看安旭擺弄樂器。

再也沒有田疏宇了。這世界上少了一個人，太陽照常升起。可是在安旭的世界裏，沒有太陽了。他抱着疏宇的衣服，貪婪聞着他的味道，這味道終究會消散，再也沒有他的蹤跡。這公寓太大了，太靜了，安旭懊悔自己和他相處時明明沉淪于他，可因為羞恬從未說過愛他。他愛他啊，很愛，愛到此刻安旭覺得心髒撕裂一樣的痛。

忽然之間，這個寡言的敏感的少年，失去了摯愛。他暗自發誓守護好疏桐，那是他最寵愛的妹妹，他不想他在天堂擔心。

他并不善于和人打交道，他幾乎停下了工作，每天去醫院看望疏桐。有時會碰到季琮。他十分尊敬季琮，哪怕是疏宇在的時候，他對季琮都很恭敬。季琮坐在輪椅上，看得出他最近臉色很差，可是他的從容沉穩，有穩定人心的力量。可是他也諱莫如深，安旭當然不知道他的計劃和工作，只知道他要幫疏宇照顧疏桐。後來季江過來了。他的手腕上有厚厚的紗布。季江在醫院時，怕刺激他，沒有人和他說田家出事，出院才知道一切，他連家都沒回直接到了醫院。

季江倉皇到醫院的時候，季琮也在。

他看到季琮，瞬間紅了眼眶，如同一個委屈的孩子。

“小叔叔……”

“傷好些了嗎？”季琮平靜問他。

季江點點頭。

季琮簡單說了疏桐的病情。季江心疼得看向疏桐。這個小女孩，和他一起求學一同成長，他太了解她，嬌氣得很，劃破手指都會哭着要人哄。如今受了這麽重的傷，她那裏會接受的了。

“桐桐最怕疼。雖然她現在沒有什麽意識，可最近幾次換藥，都疼的直皺眉。”

季琮握着她的手，語速很慢，聲音很輕。

季江說：“小叔叔，我可以留下照顧桐桐嗎？你介意嗎？”

季琮溫和看着季江：“怎麽會介意。阿江，我分身乏術，正需要你。所以……你要振作，好嗎？”

季琮隐約覺得季江心理出了問題，這樣給他一些任務，好分散他的心魔。而且，以當下的情況，他是真的需要他。

季江點點頭坐在床邊。

季琮彎曲手指，輕輕用指背摸摸疏桐的臉，幫她整理好絨線帽子，心疼寵溺又無奈：“我都不敢想她醒來，要鬧成什麽樣子，我要怎麽告訴她疏宇去了。”

疏桐小臉消腫了，卻比以前瘦多了。

“阿江，你随我出來，我有話和你說。”

他轉動輪椅，到了病房外的露臺上，待季江出來後，示意他拉上病房推拉門。他今天是這段日子以來狀态還不錯的一天，但饒是如此，他也不動聲色撐着輪椅扶手，松了松僵硬的後背。

“你看到了，我這幅身體，都不知道還能撐多久。疏桐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一連兩天下不了床，也坐不住。”

季琮苦笑，點燃一支香煙。

季江坐在他身旁，眼睛看向遠方的樓宇。良久沒有說話。再次見到他，明亮的季江似乎變了，他整個人蕭瑟了不少。

“小叔叔，可以給我一支煙嗎？”

季琮頓了一下，遞給他一支。

季江深呼吸，吞雲吐霧，沉默抽完大半支煙，緩緩說：“我好痛苦。”他極力想保持平靜，可是季琮聽出了他嗓音裏的顫抖。

“不要再傷害自己了，好嗎？”季琮溫和說。

季江回頭，看着季琮，眼淚倏忽落了下來，繼而再也不能忍住情緒，哭出了聲音。

季琮慢慢推着輪椅靠近他，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阿江，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做個聽衆。”

“小叔叔，你不是聽衆。聽衆是事不關己的。可是……那些事……都與你有關，小叔叔，我對不起，我理替我父親向你道歉。他瘋了。他真的瘋了。”

“阿江，不是你的錯。不要用與你無關的事情捆住自己。”

“我小時候，父親不是現在這樣的。我記得那時你們倆還經常一起出去打球，我只有五歲多，追在你們身後，你不落忍，就把我扛在肩上。”季江眼睛噙着淚，會議從前美好溫暖的歲月。“可是，小叔叔，你太優秀了。你用兩三年時間做成了我父親十幾年沒有做成的事。父親他常年活在弟弟的陰影下，心态失衡了，鑽進牛角尖，一日比一日癫狂。”

季琮低頭看着手指間的煙蒂靜靜燃着。他何嘗不懷念從前。他何嘗不會在夜深人靜時懷念往昔。父母最希望他們兄友弟恭，一起光大季家。可是，究竟為什麽，就走到了這副田地。他坐的太久，癱瘓的雙腿微微痙攣，他用力錘着自己的腿，讓它們停下。季江看着他的動作，目光痛極：“小叔叔，你是不是不舒服了？”

季琮搖搖頭：“我沒事，只是無意識的痙攣。沒關系。”

季江低下頭，身體有些發抖，似乎是很用力從牙縫裏痛苦擠出聲音：“小叔叔，多年前你墜崖，并非偶然。”

季琮一怔。良久。他說：“我知道。”

季江震驚：“你知道？”

“嗯。推我墜崖的，應該是你父親的人。或許他只是想用這件事在你父親那裏邀功，我不願想成兄長想要置我于死地。我昏過去前聽到了你父親的聲音，他拖延了救援時間。”

季江發抖。嘴唇絕望顫動。“我今年才知道真相，我聽到了父親和他們的談話，我才知道，我的父親，傷害了我最喜歡的小叔叔。他怎麽可以？！他怎麽可以？！我想恨他…可是，他是我的父親！”

季琮明白了季江的心魔。他發現了他尊敬的父親和他想的并不同，他太純良，接受不了人性的惡，所以他痛苦，他矛盾，漸漸自縛。

“阿江……”

季琮伸出手，握住他顫抖的手。

“阿江，人性如同未知的深海，有寶藏，也有惡魔。這世間的紛争、苦厄，自有其因果。我的事，和你無關。對于你父親，我不算恨他，我只是扼腕他被心海中的惡魔掌控，我也擔心他的瘋狂會葬送自己，也會葬送父輩祖輩的基業。”

“小叔叔，父親想要利用幾位高階官員和鷹幫的力量助他。可是他控制不住事情的走向。田氏的危機就是如此，原本父親只是因為你獲得了田氏支持而想教訓田家一次，所以找到了田伯父早年的污點。可是他沒想到的是，鷹幫和那些官員是在利用他，田家是有幾塊金融牌照，是大肥肉。田家遇到的詭異的坎坷都是他們所為，這全是因為我的父親因為自己的報複心，把田家送到了他們刀下。我曾經想疏桐許諾，哪怕是做朋友，我也會盡全力保護她，可是田家的悲劇皆因我父親而起……”

季江痛心。

“小叔叔我在挖掘真相的過程中，越挖越痛苦，越挖越絕望。後來我生病了，抑郁症，我每天如同墜入深淵一般的絕望。可父親固執認為是你和疏桐在一起這件事讓我生病。我怎麽解釋他都不信，每次換來一頓呵斥和嘲諷。我快要窒息了。我想一死了之……”

季琮讓小王倒了一杯溫水，他親手遞給季江。

“阿江，你太善良，所以你更痛苦。”

季江接過那杯水，用手捧着，他手生冷，心也生冷。他低着頭說：“我知道季家不能指望我什麽，我沒有你的天賦，技能上也不如我父親。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季琮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語氣鄭重而誠懇。

“阿江，擡起頭，看着我，記住我現在說的話。當下的亂局，我一個人應付很吃力，小叔叔需要你的幫助，疏桐也需要你。現在田氏那邊勢力鬥争很嚴重，我的精力幾乎都花在這件事上，田氏不能被他們吃掉。阿江，人生行事，并不只靠天賦或者技能，還有胸懷和心性。你心性正，技能可以在實幹中補齊。你要振作起來，為了季家，為了疏桐，也當是小叔叔的請求。”

季江落淚。

他輪椅上無力斜着身體的的小叔叔，曾經是多麽風度翩翩。他的一颦一笑，都是談資。他的故事和經歷，都是傳奇。

季江扶着輪椅的扶手。“好。我會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