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章

第 11 章

小五在為蕭夫琅診脈時，雯玉借着給她家小姐加件衣裳的由頭将人拉了到了窗邊低語。

“小姐，他怎麽回事？”老爺夫人不在，她家小姐更是愛意氣用事，這可讓雯玉這個丫頭操碎了心。

屋子裏氣悶，裴珞宣将窗子撐開了一點縫隙透氣，不甚在意道：“你也看見了，他在酒窖裏受了傷，我将他帶了回來。”

“那人來路不明，趕明兒趁早讓他離開吧。”雯玉急道。

“為什麽？”裴珞宣不解，雯玉這丫頭何時這麽冷血了？見死不救，書上可不是這麽教的。

從屋外透進來了一陣涼風，撲在裴珞宣臉上，她頓時覺得心情萬分舒暢，心又軟了不少。

雯玉說着便往蕭夫琅那個方向看去，果不其然他又在望着自家小姐出神。

她只好将聲音放的更低，生怕那人聽見一絲一毫，幾乎是咬耳道：“小姐，我看那人一直盯着你看吶，怕是有什麽非分之想，他早一天走我也好早一天把心放回肚子裏。”

說到這些，裴珞宣也頗為好奇，怎麽她就沒看見過呢？聞言，便轉頭看去，視線交彙，床榻上的蕭夫琅眉開眼笑，只是他現下虛弱，笑起來倒似有氣無力。唯有那眼神幹淨純粹，哪裏有半分非分之想的樣子？

“放寬心，他不是那樣的人。”裴珞宣更加篤定了自己地看法。

“小姐如何得知？”

“他的眼睛告訴我的。”裴珞宣莞爾一笑，被遠處的某人看了去直教日月星辰都為之失色。

雯玉氣得正欲跳腳，無奈之下只好用上了殺手锏。

“小姐，你無端帶了個人回來，就不怕那書生心裏泛酸麽？”

她這一番話，可點在了裴珞宣興頭了，眼瞅着小五已為他把好了脈，她遂邊走邊道，頗有點得意之氣在身上，“真當晏哥哥似你這般小氣？他所學皆為君子子道，自然會同我一樣救死扶傷。”

“切，我才不信那書生不會吃醋呢！”雯玉篤定道：“小姐，若是那書生也救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回家，你又當如何自處？”

裴珞宣懶怠與她争辯了，給了雯玉一個眼神，她也只好悻悻地閉嘴了。

小五立在床榻邊，裴珞宣便尋了床前圓桌旁的一處矮凳坐下，雯玉站在她身後，目光灼灼地盯着蕭夫琅，更是拿出了一副無論你是人是鬼我都要将你瞧出個窟窿的氣勢來。

“小五，他怎麽樣？”

他搖搖頭，屋內一時沉寂，竟無一人話語。

“沉疴舊疾，難以痊愈，這病根恐是有十餘年之久了。”小五答道。

裴珞宣有些低落，蕭夫琅卻在此時道：“都是些小毛病，反正死不了我便知足了。”

他低頭一笑，似有自嘲之意，“許是天可憐見，我這條賤命能遇上姑娘如此善良之人，恐是在下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明明是些耳熟能詳的客套話，可這些從他嘴裏說出來無端地叫人心酸。

燭臺燃了一半，滴蠟縱橫斑駁，斷腸人不知何時泣了一地的血淚，偏悄無聲息，縱使痛不欲生也只能往自己肚子裏咽，惹人心疼終不自知。

良久，裴珞宣堅定道：“放心，我既然下定決心救你，便不會眼睜睜看着你死。”

這回換蕭夫琅愣怔了，心底好似有什麽東西噴湧而出，一發不可收拾。他急促的呼吸着，努力卻壓制不住，連裴珞宣的眼睛都不敢看，只能咬緊牙關握拳，連同神魂一并散去了大半。

裴珞宣誤以為他是累了，關心了兩句話便帶着人離開了。

而他的心好似被人揪着，重重提起再輕輕放下，折磨得他愛欲嗔癡皆系一人身，明明人在眼前卻無法親近，不能宣之于口連在眼裏洶湧也見不得光。

待屋子裏徹底暗了他才能露出自己的真身來，并非是那滿口獠牙的兇相，而是一滴傷心淚，淚從心生，恍如隔世。

蕭夫琅起了身，待在了曾她站立的窗前，吹着她曾吹過的風，腦子裏全是她的音容笑貌，此身早已魂斷于提燈之下。

他本抱着僥幸心态故地重游，機緣巧合之下，沒曾想過他們又在原地相遇，也許是上天注定的緣分，今生他絕不會讓前世的悲劇重演。

蕭夫琅在酒窖裏眼睜睜看見裴珞宣提燈而進的時候，是生是死，他自己都迷惘了。

心潮澎湃，不料卻急火攻心，舊疾複發。

那時，她提燈照在他的臉上，何曾不是照在了他滿目瘡痍的心上，腐肉與爛疽叢生，蛆蟲共蠅蚊飛舞。

若是将他的心掏出來看，切開內裏三分處還剩一塊好肉，那裏只裝着一個人——他溫柔善良的妻子。

那血肉自此死而複生，溫着三分熱氣，淌進了他整個心脈。

想吻她，不能；想抱她，不敢；想與她說說話，都怕吓着她。

他是暗夜中的鬼，怎敢曝于陽光之下？

次日，晴空萬裏無雲，一掃前日裏的陰霾。

小五請了鎮上有名的醫官來，此刻正為蕭夫琅看病。

裴珞宣起得早了，打着哈欠，困倦不已，只好将手撐着桌上，打着瞌睡。她又不肯回房小憩 ，雯玉勸不動，蕭夫琅說了她也仍不聽，一意孤行。

她心裏記着書上所言:知君命不偶，同病亦同憂。

她現在便要與蕭夫琅同憂，定是要将那義氣做了個十成十。

裴珞宣在桌上睡得正鼾，無人忍心打擾，醫者早已診完了脈，與小五的說辭如出一轍。

院內風風火火地進來了一個小厮，大聲叫喊着：“小姐，書生來了，書生來了……”

雯玉還來不及呵斥，只見睡夢中的裴珞宣立刻揪起腦袋來，左半邊臉上還印着紅痕，刻着碎發，留下來不少印跡。她會心一笑，揚聲道：“晏哥哥來了。”

床榻上的蕭夫琅變了臉色，一旁的醫者也來不及開口告知。裴珞宣便提着裙擺忙跑出去了，似一陣徐徐的風，從蕭夫琅眼前吹走了。

她穿過回廊，步履匆匆，發髻也散了些，雯玉跟在她後面追趕，只讓她當心着些，可別磕了。

到正廳時裴珞宣才驚覺自己今日好生狼狽，兀的情緒上頭，便又不想見他了。

等晏知亭走到正廳時便瞧見了裴珞宣躲在一個瓷瓶擺件後面，露出來一襲水綠衣裳，一只流光溢彩的眼睛藏在瓷瓶後頭，晏知亭明白她是在看自己。

“阿珞，藏在瓷瓶後頭做什麽？快出來。”晏知亭柔聲細語，引得她往前了兩步，不過片刻裴珞宣又退了回去。

“我今日不好看……”她話中委屈，撓的人心癢癢。

“哪裏不好看了？”晏知亭笑着反問。

他這一笑，惹得裴珞宣更着急了，直跳腳道：“哪哪都不好看！”

“那我看看？”

“嗯呢，不給……”

“阿珞，今日你府上的家丁去請了醫官，神色匆匆，我只擔心你又出什麽亂子，扔下手頭上的事情急匆匆地趕來，你這都不見我麽？”晏知亭手中提了兩副溫養身體的藥包，他看了一眼繼續道：“我看看你就走，行麽？”

“晏哥哥，我沒生病，你別擔心。”裴珞宣跑到了他眼前好叫他看看真假，只是來得急了，氣息稍亂。

晏知亭拿手指蹭了蹭裴珞宣殷紅的小臉，又擡手替她捋了鬓邊的碎發，似水柔情，“剛剛起身麽？倒是我來的不是時候了。”

他從不敢與她過分親密，這般動作已是越界之舉。他心裏明白，裴府裏的人對他總有些輕視。

裴珞宣搖了搖頭，一雙渾圓的眼睛雪亮極了，天下無可比者。

他看了半響，又道：“哪裏不好看了，明明勾人攝魄的。”

“你，你何時說話這般滑溜了？”姑娘家羞紅了臉，直拿手遮臉，嬌嗔道。

“我只是為自己的真心，我……”

劇烈的咳嗽聲突兀地響起，憑空地插入到二人中間，硬生生将他們隔開了好些距離。

“蕭夫琅，你怎麽過來了？”裴珞宣微微吃驚。

“在下只是好奇，到底是何種風姿的人士才會令小姐魂牽夢繞，以至于連休息都不顧了便匆匆跑來。”

蕭夫琅回着裴珞宣的話眼睛卻直勾勾地盯晏知亭看，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好好地打量了他一番。

沒來由的，晏知亭便覺得這人對自己敵意甚重，說話更是含而不露，看上去不太是個好相與之人。

他微微對着蕭夫琅颔首，禮數周到，轉而便笑着問起裴珞宣的情況來了，“阿珞是剛剛睡醒嗎？”

“哪有，別聽他瞎說，我才沒睡覺呢！”裴珞宣咬着唇瓣，字句含在嘴裏，晏知亭便知道她這是撒謊了。

半響，裴珞宣才記起來忘了給她晏哥哥介紹蕭夫琅了，“晏哥哥，我請醫官是替他瞧病的，他是我昨兒救下的人，名喚蕭夫琅。”

晏知亭關切道：“你沒有受傷吧？”

“沒，我只是将他帶了回來，沒受傷。”裴珞宣偷瞄了晏知亭一眼笑嘻嘻道：“蕭夫琅，這位是晏知亭，是……嗯……是我心……上人。”

蕭夫琅的笑意凝固在了嘴角，額間似有青筋暴起，他握緊了藏在自己衣袖下的拳頭，壓制這那股四處亂竄的怒氣。

索性無人注意到他，視線全盯在了裴珞宣身上。

女兒家說這些事情總是有些羞于啓齒，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哼唧出聲。

雯玉在一旁看着，調笑道：“小姐，今日這屋中燃的可是煙梅青，酸死了。”

“你這個丫頭，淨愛胡說，今日燃的是雲琥珀，明明是木香。”裴珞宣心知被她擺了一道，嗔道。

“蕭兄弟。”晏知亭對其行了拜禮，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我見晏兄弟倒與我那故人神似。”蕭夫琅目光幽幽，仿佛透過晏知亭在看另外一個人。

他們的身影在時空中交彙，一人被人按着跪在雨夜裏，仰天大笑，眼裏不乏嘲諷之意；一人正在他眼前，言笑自若，卑以自牧。

這兩人漸漸地合為一體成了一杆長槍，直往他心口裏紮，霎時血流不止。

“是何故人？”裴珞宣道。

蕭夫琅：“一位朋友，早些年間亡故了。”

晏知亭接話道：“蕭兄，節哀。”

還有一句話，蕭夫琅忘了說，那人是他親手殺的，手刃自己的仇人又何來節哀之說呢？

殺妻之仇，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