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章

第 12 章

折騰了大半天，家中的廚子還在備飯，裴珞宣便使雯玉邀着一行人往前院蘇和亭裏吃茶去了。

衆人行至蘇和亭，瓦紅椽朱，亭中設一石桌，其上雕鳳繪彩，可見屋主之雅致。

只是裴珞宣心裏別扭，便獨自一人回房間捯饬了好一會，落座時略施粉黛，更是将青絲打理得柔順非常，抹了桂花油，自腦後垂下，似瀑布一般，所到之處都溢着香氣，以至于連精氣神都與先前不同。

“那醫官可說了些什麽？”裴珞宣前面擱了一盞茶，玉手接過茶盅，正欲品上一番。

“當心燙。”晏知亭好意提醒道。

蕭夫琅聽罷一時搖頭苦笑，“我還以為，你都忘了呢。”

蒸騰而上的熱氣在她臉上凝成了細小的水珠，園中草木繁盛，自是一派欣欣向榮。

“怎麽會呢？”裴珞宣擱下了茶盅，正色道：“你的事情我自然會放在心上。”

晏知亭也幫襯道：“阿珞承諾過的事情，你大可以放心。”

“只是那醫官說了，舊疾難以根治，日久便會複發，此事我早已知曉，還望小姐不必挂念我這殘軀。”

蕭夫琅臉上平靜，渾然若不甚在意的模樣，言罷時朝着裴珞宣釋然一笑，感激之情不言而喻。

“總會有辦法的。”她呢喃道，倒似說與自個聽，當下連茶也沒心思再吃了。

裴珞宣其人生于大富大貴之家，長于嬌寵溺愛之林，學得是與那男子教授的君子之道。如今二八年華，雖不曾嬌奢蠻橫，但任性随心慣了，大有不撞南牆不回頭之勢。

她既然下定決心救他，便不會不管不顧。

一頓茶吃得沉悶，飯後晏知亭便領了裴珞宣出去散心，直到日暮時分才回來。

屆時，蕭夫琅便守在別院門口吹風，一待便是兩個時辰。期間雯玉過來勸過，畢竟是小姐救下的人，她自是得多注意些。

誰知這蕭夫琅這性子便是同她家小姐入出一轍，憑人費多少口舌也無動于衷。

他只與雯玉說道自己在前主人那裏便是個看門的仆從，如今整日裏無所事事，倒不如在門前待着自在。

雯玉不在多言，只好由他去了。

裴珞宣回家時遠遠地就看見了坐在門檻上的人，“蕭夫琅，你坐那做什麽？”

蕭夫琅的眼睛忽地亮了，急忙起身去迎她，同樣的由頭也說給了裴珞宣聽。

“蕭夫琅，從今往後，在我這你不必再守着朱門了。”裴珞宣聽罷，脫口而出道。

他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遂順水推舟道：“不如我與小姐做家丁吧，小姐救我，在下無以為報，只能……只能略盡綿薄之力為小姐排憂解難。”

蕭夫琅跟在她身後娓娓道來，誰知裴珞宣突然停住了腳步，他也不敢在動。

裴珞宣站在離他兩坎高的臺階上，手裏正提着裙擺回頭細細打量他。蕭夫琅便仰頭看她，細細描摹人的身影刻于眼瞳之中。

一時無言，夕陽在她身上鍍上一層柔光，人似畫中仙，直比那與在他夢中日夜糾纏的人更為虛幻。

裴珞宣眨巴眨巴眼睛，突然來了這麽一句，這才讓蕭夫琅回了神，“你何時稱為我小姐了？”

“還望小姐留下我了罷。”他答非所問。

“我可以為小姐守門，洗衣，還可以保護小姐安全，不給歹徒可乘之機，留下我罷，行麽？”

裴珞宣別過臉去，這蕭夫琅這般看着她說話着實是讓人承受不住，一時幹咳了兩聲，問道：“那你可會做飯？”

蕭夫琅：“也不是不行。”

他答這話時聲音較先前低了不少，顯然是底氣不足。

蕭夫琅，那可是多麽尊貴的一個人吶，何曾碰過這些東西！

裴珞宣被他逗樂了，她今日心情頗好，頓時起了戲弄之心，裝模作樣地答道：“啊？這樣啊……”

“什麽怎樣……”他急了，一時連自己身在何境都快忘了，差點主次不分，竟敢肖想去挾住小姐的臂腕。

“嗯……不好。”

少女清麗的聲音落入了他的耳中，頓時晴空霹靂，心有不甘，咬牙道：“為何？你不是說要救我的嗎，是不做數了，後悔了？”

這下，裴珞宣才知道自己玩笑開過了，這人竟當了真，“沒有，我只是覺得這樣未免小材大用了些。”

日前，她見蕭夫琅談吐不凡，氣質出衆，矜貴傲然，更是有處變不驚之相。

雖說他是王城中大戶人家的仆從，想來他也是讀過不少詩書的。只嘆他們這個小城終究是與那王城比不了的，連一個守門的仆從都如此出衆。

裴珞宣不忍他的大好前程就此浪費在一個四角的庭院中，整日裏做些無益瑣事。她便起了一個念頭:何不讓這蕭夫琅與她晏哥哥一同讀書，來日便可去王城某個錦繡前程。

那時，她豈不是功德一件？指不定連她父親也能沾上光，好生誇獎她這慧眼識珠的女兒呢！

“你是想讓我考取功名？”蕭夫琅似笑非笑，倒似憋着一口氣詢問道。

小姐小雞啄米似的點着頭，臉上綻開了笑容，“男兒志在四方嘛，晏哥哥他可用功了，将來一定會成為國家棟梁之才的！”

“是嗎？”他聲音冷了不少，話中質疑之意溢于言表，蕭夫琅有意底下頭，将腳底踩着的一顆石子踢出了老遠，咻得一聲沒入草叢中。

“你不信他？”這還是裴珞宣頭一次聽到有人不信晏知亭的實力，一時激動，一心為晏知亭說話，“你若是了解晏哥哥的為人，就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了。”

無人接話，裴珞宣便以為是這人沒在聽自己說話，便想轉過身去同他講話，誰知這蕭夫琅胸膛劇烈起伏着。。

“他什麽為人啊？你又了解他什麽？了解得多深？人心隔肚皮，你又怎麽知道他心裏想的什麽？你知不知道他…………他若是真在乎你，方才又怎麽會讓你一人回來？山路危險，你若是出了什麽事，我……”

蕭夫琅雙目獰紅，眉頭擰成了八字，痛苦不堪。

他害死了你，你知不知道！

你還……

看似是一股無名怒火，實則積壓已久。嘗過甜頭的人連那一絲一毫的苦也吃不得了。他無法忍受，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一番激烈言辭戛然而止，裴珞宣被他兇得有些發懵，他這是怎麽了？為何會沒來由地對她說些重話？

從小到大倒從未有人對她如此兇過，衆人皆縱容她，尤其是裴父裴母，連一句訓斥話都不曾對她講過。

蕭夫琅話一出口便後悔不已，可覆水難收，他連一點挽回的餘地都沒有了。

上輩子，蕭夫琅便因他吃了不少酸醋，個中滋味怕是無人能懂。

現如今，裴珞宣又在他面前一口一個晏哥哥，更是在他面前親口承認這人是他心上人，這叫他怎能不怒由心生？

“我……”裴珞宣哽咽着，喉頭翻滾，嘴裏卻說不出一個字來，只好抹了眼睛，默默轉身，悄無聲息地走開。

“珞宣！”蕭夫琅跨步，只一下便扣住了她的手腕，下一刻他便想将人緊緊地圈在懷中，半步都不許離開，遑論再在他面前提什麽晏哥哥了，而他們本該是這樣的。

裴珞宣低頭看着他拉住自己的那只手，蕭夫琅立刻便如同被針紮了一般将其收了回去。

氣頭之上，他已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是他僭越了，當下改口道：“小姐……我，我知錯了……我只是太擔心你。”

“你方才那麽兇做什麽？”裴珞宣鼓氣道。

“對不起，我……”

他剛想解釋，對面雯玉的喊聲直直蓋住了他的聲音。

“小姐，你可算是回來了！”雯玉遠遠地瞧見了她，便匆忙地趕了過來。

離近了點，卻發現裴珞宣眼圈微紅，神情低糜，頓時以為是那書生惹得，遂憤憤道：“小姐，我就說那書生……”

裴珞宣睨了她一眼，雯玉只好改了口道：“小姐，飯備好了，都是你愛吃的，這會該餓了吧？”

“不餓，不吃。”裴珞宣回了兩句，加快了腳步，将那兩人遠遠地甩在了身後。雯玉見勢趕緊跟了上去，不知又碎碎念些什麽。

蕭夫琅想追，可腳下重如千斤，一步都難動。

自他醒來那日便時常恍惚，身似夢中，雲裏霧裏叫人摸不着頭腦。這兩個多月來，蕭夫琅活的仿佛游離在這世界之外，他是那異世孤魂，可做不得這身外人。

按着前世的記憶，他特地尋來此處，終于他見着了自己魂，撿回了自己的命。

往昔一幕幕浮現在他眼前，與裴珞宣的身影一一重疊，連笑容都未變過分毫，一如既往地叫他癡迷。

不覺已是傍晚，他仍是未動一步。蟬鳴蛙喧，遠遠望去山下萬家燈火通明，蕭夫琅只覺心如刀絞，神思已飛遠，落在了那個前世會因他笑，因他哭的人兒身上。

“我想你了。”

蕭夫琅輕輕低訴着自己的心事，這個秘密他悄悄托付給了月亮，一個人背着太過于沉重，壓的他喘不過氣。

他心知自己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一如往昔，這下便才徹底醒悟，從此今生前世泾渭分明，少了幾分虛無缥缈，多了些踏實落在心中。

他與裴珞宣終究不是前世的夫妻，而是相識不過一天的陌生人，是好心的小姐救了路邊重傷的仆從。

“哼，還杵在這想什麽呢！”迎面砸來一個包袱，被蕭夫琅穩穩地握在了手心。

雯玉刻薄的聲音随風灌入他的耳朵，聒噪極了。

“我家小姐好心救你，沒成想卻是救了個白眼狼回來。這下賤低等的奴仆也敢跑到主子頭上撒野了？我家小姐讓我告訴你一聲，你可以走了，我們裴家可供不起您這樣的大佛！”

“她真這樣說？”蕭夫琅語氣有些恹恹地，比做錯事的孩童都來的誠懇，“我并非有意而為，你讓我見她一面，我當面給她解釋。”

“不必了，我們家小姐十六年來可沒受過這等委屈，您請便吧！”

雯玉早不想讓蕭夫琅待在這北峽別院了，來路不明的人，還是趁早走得好。

“我要見她。”蕭夫琅淡淡道。

雯玉擋在他面前，傲氣道：“小姐睡下了，她不會見你的。這包袱裏有一筆銀子，夠你吃喝了。我們家小姐仁至義盡，你可知足吧。”

知足？

現在還不是他蕭夫琅知足的時候。

“我得見她。”蕭夫琅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