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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五點半,坐在plus裏,人還不算多。

經過包場那一回,嘉嘉已經提前預見自己即将順風順水的事業,而追根溯源,一切都要從傅集思生日那天走進這家店開始說起。

于是遠遠瞧見工作日還願意光臨的傅集思,嘉嘉趕緊推着她進了包廂,讓她體驗貴賓待遇。

傅集思說:“我約了人。”

“誰啊?你媽回來了?還是別的朋友?我等會兒見到了幫你安排進去。”

“不是,”她看着嘉嘉,眨了兩下眼睛,“是陳感知。”

“陳感知啊,”嘉嘉帶着廚師帽,抱着手臂說,“陳感知是吧,我等下直接把他請進來。”

末了,又後知後覺:“啊?陳感知?那個和包場事件有關的陳感知?”

傅集思點點頭。

“我說呢,工作日能請動你這尊大佛,不是你媽就是陳感知了吧!”

“是我約的他。”

嘉嘉誇張捂嘴,顴骨跟着升天,“什麽呀好集思,那天他送你走之後發生了什麽呀,怎麽進展這麽快?”

“不要胡思亂想,”傅集思伸出手制止她思維發散,“我約他來是要就一件重要的事情達成一致。”

嘉嘉問:“有多重要?”

她手一揮,“去幹活吧!你暫時不用知道。”

*

六點,陳感知準時推開包廂門。

風衣被他挂在臂彎裏,看起來顯然像換過衣服才來的。他見到傅集思就笑了起來,竟然還像個光風霁月的少年。

能被風牽動發梢,被從頭到腳的青春氣團團圍繞。

“我來遲了。”他說。

把這些虛僞的客套話收一收!傅集思在心裏這麽說着,手上推了菜單過去,“吃什麽,你看看。”

他把菜單推回來,“你點吧,我都行。”

要她點,她就不客氣地點了。點最辣的,最腥的,看上去最難以下咽的。

最後,她還點了兩杯酒。

合上菜單,又從包裏拿出那疊信封,起碼有半個手掌這麽厚,她放上桌面,推到了陳感知那邊。

傅集思直入主題:“是這樣的,這麽久沒見,想必你對我的印象也沒那麽深入了。這麽多年,從升學到進入社會,我變得伶牙俐齒尖酸刻薄。今天收到你寫的信很意外,你确實寫了不少,也很遺憾當時的我沒有收到,不過情有可原,這其中的緣由你知我知,我就不多做解釋了。”

她端正坐好,看着陳感知:“這些信我只看過一封。現在你有一個機會可以收回這些信,那我也就當什麽都不知道。不然以我尖酸刻薄的程度,我看一封,至少會嘲諷你兩個月。”

“以前的事情想起來,對現在的我們都沒太大益處,反而添堵。你選吧。”傅集思對着那疊信封擡了擡下巴,“選好了我們和和氣氣吃頓飯,就當普通老同學聚餐了。”

陳感知一動不動,傷腦筋地坐在那兒,就光看着傅集思。

“我不選呢?”他問。

傅集思當着他的面抽了一封,作勢要拆,“那我可拆了?”

“集思,保持好奇心,是很久之前你告訴我的。”陳感知說,“這些對我來說不是黑歷史,你拆吧,我更希望你全部拆開。”

他冥頑不靈!

傅集思心一橫,撕了信封口。

紙張是和小黑屋裏拆的那封一樣的紙張,攤開兩道對折,闖入視線的,也是和小黑屋裏那張紙上同樣的文字。

同班同學的告白。

原來不止一次。

她又拆開第三封、第四封,一直到全部拆完,看到的都是那幾個落筆鄭重又巨大的字。

她的名字頂格寫,他的落款寫在對角線。

陳感知給她倒了杯水,唇邊笑意加深,像壞小子得逞。

傅集思說:“你是很多年前故意設計好耍我的吧?”

“我沒有這種能力。”

她把那些紙遞上去,非要問個清楚:“那這些怎麽回事!你卡殼了?死機了?所以不停重複一句話?”

“沒有,”他接來第一張,搖搖頭,打算讀出來,“我是真的——”

然後突然被推開椅子起身的傅集思捂住了嘴巴。

信紙散落一地。

橫格紙,黑色中性筆書寫,每一頁都是“對不起,我是真的喜歡你”。

“你幹什麽!”

陳感知不說話了,眯着眼睛笑。

傅集思放開手,知道自己動作逾矩,蹲下撿起地上的信紙,理了理皺起的衣服下擺,才坐回去。

“你出去別亂說啊。”她警告他。

“我沒有亂說。”

“好了好了,”傅集思打斷他,“別說了。這種事情,說多了廉價,也掉價。”

陳感知沒再說話。

以為是自己的話裏讓他産生了歧義,她又解釋:“我沒說你不好。”

喜歡是珍貴的東西。從前,他們十七八歲,談論天高海闊,山長水遠,談論異次元和新興世界,以為多講一句話是親密,有共同話題就能成為摯友。

卻忘了,他們只有十七八歲。

除了親眼未見的不真實,還有更多可能性。經歷許多段不同的過程,形形色色的人走進生命,擁有更多友情和愛情。

陳感知的喜歡,傅集思半信半疑。

“你剛才說看一封信會嘲諷我兩個月,”他說,“這些你都拆了,剛剛說的話還算數嗎?”

傅集思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沒表态。

陳感知理好桌面拆開的信封,數了數,一共十五封。

“三十個月,集思,我幫你算好了。”

傅集思嗆他:“你別太離譜了。”

陳感知聳聳肩說:“離譜點有什麽不好,你不是喜歡壞小子嗎?”他大拇指朝着自己說:“喏,這裏有一個了。”

他好像瘋了。

傅集思左右看看,連道菜都沒上來,更別說酒了。陳感知好像在發一種沒喝酒的酒瘋,上次是,這次也是。

他們靜靜的對視,用反差的表情去觀察彼此。包廂外隐約能傳來大堂裏豪飲者的聲音,圍觀者的掌聲和起哄,沒有人關心包廂裏的這一對男女,好像連宇宙電波都避開了這些陳年的雞毛蒜皮事。

對視良久,陳感知先認輸,閉上眼緩解,然後睜開說:“如果以前的事實在鬧心,讓你覺得煩,那我們就清空吧。”

“清空好嗎?集思。”十指交握在一起,身體前傾靠近桌面,完全是談生意的姿勢,卻被他做得完全不帶名利場裏虛與委蛇的感覺。他在提議、商量、又好像請求。

“如果你不要我說’喜歡’,那我就不說。撇掉過去的偏見和誤會,我們從重新做回朋友開始吧,好嗎?”

好嗎?

傅集思不知道,她也閉上眼睛,主動做了一回沉默者。

服務員推開包廂門上菜,傅集思指着一道一道上來的菜,對旁邊的小何說:“怎麽沒一樣是我點的?”

“嘉嘉姐說你淨點些不愛吃的東西浪費,特地換了你愛吃的。”

“你嘉嘉姐怎麽沒考慮到我點的那些是我的客人愛吃的呢?”

小何笑:“嘉嘉姐說客人前兩天都沒對你點的那幾道菜下過筷子。”

傅集思表情漠然,覺得嘉嘉這家店馬上就要脫離“顧客就是上帝”這項宗旨了。

最後,小何托着盤子,把兩杯特調的酒各放餐桌一端,然後朝兩人笑笑,退了出去。

“吃飯吧。”傅集思說。

陳感知還是那副溫和的樣子,溫和到沒脾氣,溫和到讓你察覺不出給你下了盤棋,語氣輕快說:“吃飯不着急,你還沒回答我。”

她索性裝傻:“回答什麽?”

“三十個月,從做朋友開始。”末了,他又強調,“三十個月是你說的。”

“那你能忘了嗎?”

他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對面傅集思碗裏,說不能,忘不了。

“你知道一年才幾個月嗎?”傅集思問。

“知道,”陳感知游刃有餘,“十二個月。”

傅集思又沒說話了,腮幫子鼓起,洩憤一般咬着嘴裏食物。她看他,他就和她對視。好像眼神能産生電波,隔空在食物上方傳遞情緒和信息。

嘴裏那一口吃完了,傅集思咽下去,開口說話:“行吧。”

她覺得沒什麽争執的必要。本來今天這頓飯的目的除了那些信之外,還想和陳感知把話說開。

他沒有意想中的煩人,喋喋不休又借題發揮。過去是怎麽樣,現在坐在對面的依然是怎麽樣。

傅集思呢,她也是。

年齡這個數字在長,煩惱與日俱增。可他們兩個坐在一起的時候,莫名有種等比例長大的錯覺,很多事情都沒變,就連他刻意強調“壞小子”這點都沒讓她覺得新鮮。

傅集思本想說“随便你”,但這種态度過于傷人,無異于是頭頂澆下一盆冷水。

有時候她是冷漠的,但她并不無情。

反正他想他的,她堅持她的。看陳感知煩了,不理他就好。

陳感知像是沒意料到她松口這麽快,愣住一瞬,還問她:“真的嗎?”

“真的呀。”她管自己吃菜,回答時還附帶一張笑臉,舉起酒杯和他說,“新朋友新生活嘛,來,走一個。”

可陳感知要開車,那兩杯特調全下了傅集思的肚。

有酒精支撐,腦袋裏沉甸甸的煩悶都變得輕盈。

又菜又愛喝,說的就是傅集思。見她趴在桌子上差點不省人事的樣子,陳感知輕輕叫了她兩聲。

也不知道走向是怎麽變成這樣的,她猛然坐起,說:“到!”

“吃完了回家吧。”

陳感知從對面位置起身,想去攙她。

傅集思暈暈乎乎,甚至有點眼冒金星的錯覺,使勁眨眼将眼前好幾個陳感知的重影集中在一處時,問他:“回家幹嘛?”

他哄她說:“回家睡覺。”

無力的手臂從一雙大掌中滑落,她堅持自己坐好,身體靠後拉開和陳感知的距離,眼裏是震驚和恐懼。

下一秒,她抄起筷子,指着陳感知說:“誰要跟你睡覺啊!”

再下一秒,包廂門被重重推開,闖進來拿着大勺的嘉嘉和用鍋蓋護在身前的小何。

嘉嘉:“睡覺?睡什麽覺?誰要跟我家集思睡覺!”

小何像沒見過這種救美屬性的大場面,拿着鍋蓋戰戰兢兢,聲音顫抖:“放放放放過集思姐!有話好好說!”

陳感知也沒遭遇過這種被誤認為變态的情況,下意識攤開雙手以示清白:“我是清白的!”

“哈!”傅集思笑了一聲,铿锵有力,甩開筷子站起來去抓他衣領,“這時候是清白的了!陳感知,你早幹嘛去了!高二那年在辦公室不是沒法說自己是清白的嗎!渣男!”

嘉嘉接腔:“渣男!”

小何忙不疊給我方漲士氣:“渣…渣男!”

“好好好。”他舉在耳邊的手緩緩放下,覆上抓住自己衣領的傅集思。

傅集思大嚷:“你幹啥呢。”

見他要有動作,嘉嘉大勺一揮:“你你你你別亂來啊!放開我們家集思!”

陳感知傷腦筋地仰了仰後腦勺,自證說:“我是好人。”

支援軍退到鍋蓋後面私語。

嘉嘉問小何:“他說他是好人?”

小何說:“嘉嘉姐,我看着也像好人,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嘉嘉:“誤會?你見過我們集思喝多發這麽大的瘋嗎?他還說要帶集思回家睡覺!”

小何:“嘉嘉姐,我仔細想想,會不會是帶集思姐回她自己家沒意識的那種睡覺。畢竟我們是偷聽的,理解錯了也很正常。”

嘉嘉“嘶”了一聲,想來想去,覺得小何說的也有道理。

這時候的傅集思捂嘴幾乎要吐,然後雙腿一軟,無意識地往下倒了。

陳感知手快撈住,把她按回了座椅裏。

嘉嘉說:“那個……陳先生是吧。”

陳感知:“叫我陳感知就好。”

“哦哦,”嘉嘉收了大勺,拍拍小何的鍋蓋,眼神吩咐他趕緊收掉,“不好意思,誤會誤會。我們集思這個人容易被騙,我們親屬多提防着點也是正常,你見諒。多問幾嘴,你年齡幾何,家住哪裏,可否婚配?這個……身份證號碼能問嗎?”

小何揪着嘉嘉衣角讓她別這麽明目張膽,但被嘉嘉拍掉。

“我今年26歲,家住城東,和集思離得不算遠,不曾婚配。”接着一一報出了身份證號碼。

嘉嘉想起那天自作主張提供的“陳感知是單身”的情報,讪笑:“驗證過身份了,你應該是好人。那你方不方便順路把集思送回去呢?到家了拍拍她的臉應該就差不能醒了。”

陳感知低頭看了一眼傅集思,要和嘉嘉交換聯系方式。“我送到了和你說一聲吧。”

嘉嘉應道:“好的好的。”

*

進路川巷,拐幾個小彎,停在之前傅集思說到了的路口。

此刻周邊無人,周邊住戶還剩幾盞明亮的燈。

傅集思是左邊嘉嘉右邊小何架着上車的,腿擺好,頭擺正,安全帶系好,兩個人才揮了揮手說“路上小心”。

現在到了,陳感知輕咳一聲,去叫傅集思。

她沒反應。

無奈之下,只好推了推她肩膀,還是沒有反應。

于是記起嘉嘉說的拍拍臉差不多能醒,陳感知束手束腳,不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臉。“集思,到家了,醒醒。”

臉上好像有開關,一拍,傅集思真的醒了。

她驟然睜開眼,應激反應下,從靠背上坐直了起來,環顧四周。

車廂內是靜的,車外風動,低聲呼嘯朦朦胧胧聽不清楚。視線裏先是黑暗,再是儀表盤星星點的亮光,最後是一張五官模糊的臉停留在側邊,眼神、呼吸、輕眨的睫毛動作都在混沌裏被放大被清晰。

“你醒了。”他說。

他身上有好聞的味道,中和了她邋裏邋遢的酒氣。

傅集思沒動,他也沒動。

傅集思問他:“你幹嘛呢?”

“哦,我……”他靠回去,摸了摸鼻子,黑暗裏,耳根一紅,“我看看你醒了沒。”

傅集思揉揉太陽穴,頭暈似乎緩解了一陣,于是伸手去解安全帶,按下卡槽時,下意識往陳感知那邊看。

陳感知和她對視,笑笑說:“不會再拉了。”

車門開了,清新空氣流通,深秋裏的夜風吹進來,撲了滿面。

兩個人都清醒了。

傅集思一只腳邁出去,和他說:“我回去了。”

他無意外地又叫住她:“集思。”

傅集思看過來,然後聽見他說:“要和我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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