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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路上很堵,紅色車尾燈鋪成一片,在黑天裏織成赤色銀河。
鳴笛對此時的交通管制毫無任何作用,車輛只能跟随節奏彙入主路,開開停停,司機們望着車水馬龍的街道嘆氣。
車廂裏很安靜,傅集思把頭靠在窗戶上,語氣幽幽:“你知道嗎?”
陳感知說:“什麽?”
“如果我直接回家的話,現在已經到了。”
他竟然笑了出來,手搭在方向盤上,手指擡起落下,像在打一種節奏。
傅集思又說:“你知道嗎?”
他這回幹脆直接說了不知道。
“你的手這樣打節奏會讓我很害怕。”
陳感知停住動作,問:“為什麽?”
“感覺你在預謀什麽。”
一時無言,車流前進,陳感知換擋起步,說:“我就是在預謀什麽。”
傅集思明知道他在開玩笑,還是起了身雞皮疙瘩,手放在門鎖上,作勢要開門,“那我現在就走。”
他勾一勾唇,“晚了。”
确實晚了。
陳感知方向盤一拐,四處張望找着附近可以臨時停靠的車位。
傅集思沒來由慌神,叫着幹嘛幹嘛:“你開玩笑的吧,別亂來啊。”
車子停了下來,熄火,解安全帶。陳感知說:“先跟我走。”
傅集思緊急頭腦風暴。
“走哪裏去?我已經把行程分享給嘉嘉了,你的車牌號我也記得很清楚。”
陳感知想了想,“總之,先跟着我走。”
“不走呢?”她抓住安全帶不放手。
“會有危險。”他直白說。
“什麽危險?”
解開安全帶的身體靠過來,傅集思不得不拼命往後挪動,一直挪到座椅和車門的縫隙已經擠不下她。
毫無預兆的動作,推進的熱源,還有一張看上去無比正人君子的臉。
以及“咔噠”一聲,解開了她安全帶的音效。
她吞了口口水,顫音說:“陳陳陳感知!”
“嗯。”
傅集思埋臉,“你別害我,我還想多活一陣子。”
“不會害你,”他下車,關門,繞過車頭,到了她這一邊,敲敲車窗再幫她開了車門。傅集思靠在車門的身體往後倒,陳感知拖住,和她說,“車抛錨了。先下來吧,集思。”
抛錨了?
傅集思大夢初醒一般,拿下擋住臉的手,看着陳感知,“抛錨了?你怎麽不早說!”
“乘客驚慌會對司機造成一定的影響。”他說,“我得為我們兩個人的生命健康考慮。”
無語!傅集思一腳邁下車,皮笑肉不笑地誇他:“你真貼心。”
他笑一笑:“應該的。”
打電話叫拖車,聯系維修,那頭應該是熟人,順便來拉了兩句家常,做完這些,陳感知挂了電話。
兩個人站在街邊,看車來車往,默契地對視一眼,陳感知問她:“怎麽辦,我約的是七點的位置。”
傅集思一看時間,都快七點半了,嘆了口氣,邊打電話邊和陳感知協商:“不吃了吧,有什麽事我們就在這說。”
“這裏?”陳感知扭頭去看,沒一家像樣的能吃飯的店,甚至便利店都沒有,全都是各種風格的女裝店。
電話通了,傅集思和他說“等等”,對着那邊忙得熱火朝天的嘉嘉說:“陳感知好像約了七點的兩個位置,我們去不了了,你取消吧。”
“七點?”嘉嘉似乎拿開手機看了眼時間,“神經病啊!這都快七點半了,你們幹嘛去了?”
“他的車壞了。”
嘉嘉随口答了一句:“哦,這樣。那我挂了啊,要忙死了!”
電話嘟聲秒挂,傅集思收起手機。
冷氣凜然,小刀刮臉已經初露實感,深吸一口都是透心涼的夜風。傅集思拿手擋住口鼻,有外賣車輛駛過,陳感知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
兩個人面面相觑,站在大馬路邊,她問陳感知:“要說什麽事啊?”
“算了,”他說,“現在不好說。”
“沒事啊,你說。”
“找到幾張可以參考的建築圖,我想給你看看。”陳感知到處看看,“但是大馬路上,不太合适。”
“那你——”
那你發給我吧,傅集思想這樣說的,但次次都被陳感知的聲音打斷。
他另起話題,問她想去哪,星期五的夜晚是不能浪費的。
太冷了,傅集思出門前沒預知天氣變化,撫着手臂上的雞皮疙瘩,說想回家。
“那回家吧。”
他的語氣太過自然,自然到讓人以為他說的回家,是回到以他們兩個為主體的家。
69路轉358路,換乘第二趟刷公交卡相當于不要錢。
出行慣用四輪代步的陳感知折騰了好一會兒怎麽刷碼,等車門關上開出去,語音響起“請上車”的提示音後,他捏了把汗,才走到傅集思旁邊坐下。
靠窗邊,開一條小縫,夜晚在街道馬路上馳騁。看燈光霓虹,看枯枝小樹,還有年輕人在街邊拉扯。
陳感知把頭後仰,讓吹進來的風拂過額頭,吹起頭發,舒爽的感覺正好讓重重的眼皮得到緩解。
他問傅集思:“你困嗎?”
“不困。”
傅集思把頭扭過來,和他四目相對。公交車內燈光沒能在那個角度展現出陳感知臉上的陰影,只能看出他眼下有片自然的烏青。
他上一次自作主張送她回家問她困嗎,這次不請自來地跟着踏上公交也問她困嗎。看起來,更困的好像是他自己。
“你又在沒話找話吧。”傅集思說,“明明可以不跟來。”
“我約你出來,當然也要把你安全送回家。”
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誰知道他到底存了什麽心。傅集思承認,她偶爾是會有以小人度君子之腹的念頭。
不過他這一趟也算得上倒黴,車壞了,正事沒談,還得往不同方向坐公交車送她回家。他給她一個疲憊的笑容,告訴她困了就眯一會兒,到路川巷還有好多站。
傅集思頭靠着窗框,沒再說話。
到點了,城市瘋狂。公交車這種交通工具裏多是疲憊歸家的打工人,年輕人刷手機,對窗外的夜色毫不關心。車裏的電子屏幕在放城市宣傳曲,車身平穩地搖搖晃晃,節律整齊,大腦放松下來時,眼皮就自然阖上。
窗戶沒關,風還在吹,到站開門關門,乘客上車下車。
窸窣的生活動靜,變成ASMR的催眠白噪音。
傅集思頭靠着窗框,就要睡着了。
驀地,肩膀上砸下來重量,她陡然驚醒。
從昏沉到瞬間清醒幾乎不需要緩沖,坐直起來扭頭去看。
原來是陳感知睡着了,頭一歪,倒在了她的肩膀上。
*
陳感知夢裏在走樓梯。數不清多少節下行樓梯,盡頭蒙在一片霧裏,視線放遠,是蔚藍色大海。
他斷定走到底是沙灘,于是一步接着一步,深入濃霧中。
下樓的動作形成慣性,踩空倒下的時候根本毫無預兆。
身體一抖,陳感知醒了。
眼皮睜開合攏,似乎還不适應光線。脖子有些酸了,當作枕頭的物體也有些硌人。耳邊傳來壓低的講話聲,不自然的清嗓,算不上爽快的回答,吞吞吐吐,還包含一些扭捏。
他意識到那是傅集思,揉着脖子起來。
傅集思肩膀一輕,見他醒了,食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別說話的動作,繼續對電話那頭應着。
“嗯,我馬上到站了,下一站就是。”
“吃了……哦,還沒吃……真的嗎?嗯,好的。”
含糊的回答,讓人不明白在談論什麽。陳感知活動脖子,捏了捏酸脹肌肉,恰好公交車廣播播報路川巷即将到站。
傅集思坐在裏面,指了指門口對陳感知說:“我到了。”
他起身給她讓座出來,也跟着下了公交車臺階走到門邊,一人拉着一邊扶手。
傅集思說:“我到了,你也回去吧。前面沒幾站可以直接返程,別下車了。”
“那不行,”他拒絕,“哪有送人送到公交車站的,再怎麽說也得看你進家門。”
“別吧。”傅集思為難,左思右想,幹脆放個大招,“我媽來了。”
反正這是事實。
陳感知神色詫異,這時路遇最後一個紅燈,公交車剎車停下,兩個人的身體呈平行狀傾斜。
停下的空檔裏,他說得理所當然:“我去打聲招呼。”
“別!”她連忙制止,“你可千萬別讓她看到你。到站就散了吧,你趕緊走。”
他不解,眨巴眼睛覺得奇怪,綠燈點亮時去問她:“為什麽?”
傅集思更是一臉疑惑,整張臉仿佛寫着“你自己心裏清楚”。但看他貴人多忘事的樣,似乎絞盡腦汁也理解不了為什麽,除了男女層面,還有啥?總不可能以為他是個居心叵測的跟蹤狂吧。
“因為,”傅集思就事論事,實話實話,誠懇且沒有不好意思,“因為我媽不喜歡你。”
公交車到站,停車,車門配合汽笛音效打開。
陳感知的臉沒有想象中難看,他只是表情凝固了一瞬,很快又恢複了正常,好像傅集思只是說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這個世界這麽大,人這麽多,有人愛有人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而在這個社會漩渦,保持情緒穩定才是當務之急。
他仍然是文質彬彬、溫和禮貌的模樣,手一托,讓傅集思先下車,說他下了車會打個車走。
“我确認完你到家就走,不會讓你媽看到的。”
多大的人了,還在玩這種情窦初開時避開家長的把戲。傅集思覺得無語,但這話确實沒有歧義。
只是下了公交車,踏上公交車站高出一節的石階,陳感知在後面撞到她的肩膀,小心推着她往前走兩步。
“怎麽了?”他低頭去看她,再順着視線看見了車輛信息旁的那個身影。
兩個人同時頓住。
秋風落葉,空寂的巷子口,公交車餘音越來越遠,安靜得要命。
關赫麗站在那裏,手裏提了一個包,還有一桶保溫盒。
發出亮光的車輛信息板讓兩個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知道她站在那,隐隐給人一種被抓包的窘迫感和莫名其妙的壓力。
傅集思先反應過來:“媽……”
陳感知也跟着變換了表情:“阿姨。”
關赫麗走近,她的表情才清晰起來。她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對男女,眉眼一彎,笑得親和,一眼就認出來這個男生:“感知。”
原來她還記得陳感知啊。
陳感知連忙點了點頭,“阿姨你好,好久不見。”
“是好久不見,重新和集思聯系上了嗎?”說完,也不等他回答,徑自又将話頭轉向傅集思,“不是說在加班嗎,集思?”
“是在加班……”傅集思像個說謊被抓的小孩,此刻毫無底氣,“然後路上堵車,回來就晚了。”
不過八點多而已,就算單純出去吃個飯再回來也差不多時間,根本不算晚。
關赫麗的目光像審視,又像淩遲,一寸一寸試圖剝開你為圓謊而編撰的更多謊,她試探問:“吃飯了嗎?”
“還沒吃。”
越過傅集思,她又看陳感知,“感知呢?”
“……沒有。”
“那回去先吃飯吧。”關赫麗特地朝陳感知笑了笑,“感知一起來。”
家長點名,誰在這個時刻還敢不從。
26歲的兩個人,畏手畏腳跟在關赫麗身後,一直往巷子裏走去。
打開家門,關赫麗彎腰去換拖鞋,不着痕跡觀察了一遍鞋架,沒有男士拖鞋。于是順手牽出一雙大碼女拖,放在了陳感知腳邊,“感知将就一下。”
他受寵若驚,又是彎腰,又是說好,又是道謝。
傅集思扯了扯他的衣服下擺,努努嘴,把“你慌什麽”這句話用眼神電波傳送給他。
陳感知故作鎮定,拿拳頭碰了碰自己肩膀,把“不在話下”的信息回複給她。
而事實是,看到關赫麗,陳感知就會想起高二那年辦公室裏的經歷。
他和這位慈眉善目的長輩只見過兩面,高二時是第一面,今天是第二面。時間過去這麽久,她還記得他,甚至傅集思還能斷然地說出關赫麗不喜歡他這句話,說明這件事根本不需要存疑。
關赫麗不喜歡他,是真的。
他怕關赫麗,也是真的。
說起緣由,大概就是因為傅集思。
保溫盒裏的飯菜還熱乎,菜色豐富,營養均衡,賣相也不錯。
26歲的兩個人同坐一排,在大家長的注視下,硬着頭皮動起了筷子。
做客人的,自然要謹記懂客氣。他問關赫麗怎麽不吃,關赫麗說在車上吃過了,此時雙手交疊放在餐桌上,讓陳感知多吃點。
不經意間,又聊到傅集思的工作,問她怎麽學校的事情還需要晚上加班,上次周末也是,學校裏的工作能有多忙,竟然在關赫麗這裏能兩次用上“加班”這個詞。
傅集思言簡意赅:“要校慶了。”
“哦,校慶。”關赫麗得到信息,“那感知呢?和集思偶然遇到的?”
偶然遇到,是年輕人慣用的借口,關赫麗似乎了然于心。
“不是——”
“媽,”傅集思插嘴打斷,“在吃飯呢。”
“媽媽就是好奇。這段時間沒見你,你好像又瘦了點,真有這麽忙?”
此時的情況可不是針鋒對麥芒,兩個年輕人坐在一起,連吱聲都會被判為合夥同謀。
但是,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卑微?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陳感知撂下筷子,解釋說:“阿姨,這段時間集思忙校慶,主要是對接我們公司贊助的事情。是我沒控好上班時間,下班才拖延了。”
“對接你們公司贊助?”
他在雙膝上摩擦出汗的手掌,“是的。”
“那應該是挺忙的。”
禮數在這個時候發揮,陳感知說吃飽了,感謝的話倒了一堆,關赫麗笑笑,沒應,起身走了。
傅集思在他準備離桌的時候拉住了他,語氣命令:“坐下。”
他呆呆地又坐下,聽她把後話講完。
“把飯吃完,我媽不喜歡別人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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