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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傅集思到現在都記得,那天噴的香水叫尼羅河花園。
藍綠相間的瓶身,透明液體外有看不懂的一串字母。
擡眼,看書架上的熟悉角落,從多年前到現在,一直擺着這款香水。
後來拿到校服,陳感知追問這是什麽味道,當時的傅集思不太清楚,搪塞說不記得了,要等她回家看看,于是這一茬就過了,沒人再提起。
她伸長胳膊夠到香水,左右各噴了一下,周圍一下子攏起清香味道。
太過放松的神經因香水味凝聚,想要努力集中一點精力。
與此同時,電腦上的消息也彈了出來。
陳感知前些天借着方便共事的由頭,讓傅集思當面掃了他的碼添加好友,然後他通過好友驗證,大大方方地在她面前把備注改成了“集思”。
她直接摁了鎖屏,完全忽略跳出來的“我們可以開始聊天了”的官方消息。再假裝用手遮陽,順便隔開了兩個人不尴不尬的眼神交流。
打開消息一看,是陳感知發來的一個文檔。
文檔命名是“文字文檔1”,相當于未命名。卻莫名其妙讓人想點開看看發來的是什麽東西。
傅集思點開了。
文檔裏,宋體小四號字作為大标題,五號字1.5倍行距作為正文內容,不多不少,一共850個字。
他真像那天說的,幫她寫了篇專欄。
傅集思想發個問號,将要按下回車鍵時又删掉了。她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回了個“好的收到”,就關掉了對話框。
那850個字,她一個字都沒看進去,新建文檔,打算自己寫。
*
傅集思的專欄稿交上去了。因為不僅是內部傳閱的刊物,校慶日當天會有衆多校友“回家”,所以這一次看稿改稿格外謹慎。
光她這一篇校友專欄就返了兩次稿。
除了文字工作外,圖片工作也得後勤的老師來兼顧。
讓年輕老師從學校歷年的新聞和推文裏找點陽光活力的照片,調調色,加點像樣的文字和貼紙,再統一排版。
校長五分鐘前在群裏通知捐樓的金主校友要來,五分鐘後就急急忙忙催着誰有空快去校門口接一趟。
沒人接話的30秒空檔裏,校長又發一句:「上次交代的是後勤這邊傅老師對嗎?」
「傅老師在嗎?」
「手頭的活先放放,去校門口接一趟陳總。」
既然已經被點名,傅集思也不好再在群裏潛水裝死,嘆了口氣,回了個收到。
校門口保安距離她上學那會兒換過很多批了,只有一位常年駐紮在這裏。老頭眼神好,瞧着傅集思眼熟,問她是不是在這上過學,她說是,又問她叫什麽。
“傅集思。”
保安眼神一轉,說:“集思廣益那個’集思’?”
她怔住,點點頭。
“我好像記得你。”保安說。
這算是意外的驚喜吧,傅集思想。她的自我認知裏,好像後天修成了薄情屬性,記憶力沒那麽好,人情世故也不如其他人做得到位。
朋友就那麽幾個,需要維系的關系也就那麽幾段。
上一段澎楊時光過去這麽久了,竟然還有人記得她。
于是莞爾一笑,客套地說:“謝謝叔叔。”
一輛紅色跑車停在校門口的時候,他們這段不算寒暄的寒暄就算結束了。傅集思對保安說了句要先去忙,保安忙揮手讓她快去快去。
陳感知打開車門,從駕駛座出來。
招手向她揮了一下,唇角牽起,周圍的細密浮塵都變得順眼與合理。
他總是有這種魔力。
繞過車頭,開了副駕駛座的門,像模像樣地擋住車頂迎裏面的人下車。
視覺畫面裏,先是高跟鞋,再是幹練西裝,然後是紅唇大波浪。
傅集思從不久前的記憶裏對标,認出來下車的這位好像就是那天包場嘉嘉店面的大客戶。
等她兩只腳落下地面站穩,關了車門,傅集思才走了上去。
她猜想眼前這位大概就是校長嘴裏的“陳總”,低了低頭,擺出禮貌的表情要上前做番自我介紹,卻被陳感知搶了話。
他說:“久等了吧,集思。”
“沒有沒有。”
“那就好,路上有點堵,還以為會遲到。”
被冷落的“陳總”适時咳了一聲,強調在場的除他們外還有另一位活人,瞪了陳感知一眼說:“介紹一下?”
“哦哦,”陳感知反應過來,向傅集思介紹,“這是陳一聞,你們說的捐樓金主。”
傅集思眨眨眼,想解釋這種說辭,迎面忽然伸來陳一聞的手,“你好啊,傅老師。”
嗯?她認識她?
傅集思握住那只手,道了句“你好,我是傅集思”,想松開時一下又被陳一聞拉住。
妝容精致的女人,口紅塗得飽滿,恰好壓住唇線,她做了延長甲,輕輕在傅集思手指上一握,不讓她松開。“我是陳感知的姐姐。”
讓人摸不着頭的附加介紹,聽起來還像刻意的解釋。如果這是句書面語,傅集思能确定,“姐姐”這兩個字後面一定帶有波浪線。
這層關系容易消化,同個姓,差不多年齡,沒有逾矩的行為,全都符合這個身份。但傅集思的尾音還是下意識上揚:“姐……姐?”
陳感知這時候插嘴:“堂姐。”
陳一聞松掉那只手,自來熟地挽住她胳膊往學校裏走,把陳感知落在後面,“對,姐姐,就是要叫姐姐。”
陳一聞繼續道:“不要叫陳姐,也不要叫一姐,更不能叫聞姐。叫姐姐,就得叫姐姐。”
傅集思胳膊僵硬,招架不住這種自來熟,為難地發出“呃”的音節。
“你別理她。”陳感知在後面解圍,叫了聲“陳一聞”。
陳一聞回過頭啧他,朝傅集思擠眉,甜甜笑着:“或者你和陳感知一樣,叫我陳一聞。”
連名帶姓直呼金主,或是套近乎似的奉承叫“姐姐”。無論怎麽選,好像都是雷。傅集思可不敢就這麽踩下去。
“我還是叫你——”
“陳總”兩個字還在嘴裏,遠遠看見陳一聞的校長已經喜上眉梢地迎了上來。
“一聞啊,我們的陳總,來一趟不容易吧。”
陳一聞笑笑,順勢松開了傅集思的胳膊,給陳感知使了個眼色,擺弄起成年人的表面功夫,開始接腔和校長說說笑笑。
從近期小事講到足以搬出聯合國裁決的大事,話題很密,一個接一個抛着,也一個接一個被聊着。
傅集思站在原地,看空落落的胳膊好像有被人拉過的錯覺,前面談笑風生的人已經走出去好遠。
原來模式切換是可以這麽快的嗎,她有點恍然。
陳感知走上來抓住她,手掌圈住她的手腕,帶她腳步動了起來。“陳一聞她瘋瘋癫癫的。”
“是嗎。”
她看向他背影,光圈貼住肩膀,讓那些圍繞着他的漂浮顆粒都顯了形。
這個畫面,像一張老照片,噪點拉滿,清晰度沒那麽精準,似乎鏡頭捕捉都有些模糊。
是好看的。
但是落進傅集思眼裏,也只有好看。
她反應過來,掙開陳感知的手,“我自己走。”
其實她想說陳感知又能好到哪裏去。
他們并排走在校園裏,聽校長細數歷年榮譽,手指向花花草草介紹什麽品種什麽年齡。下課鈴一響,湧出教室的高中生們像上了岸的魚,不停撲騰。
陳感知說:“學校好像一直沒變。”
傅集思看他一眼,淡淡“嗯”了一聲。
“但你變了好多,集思。”
“是嗎。”這大概是有心人都能看出來的變化,傅集思沒反駁,問他:“哪裏變了?”
“不活潑了。”
“成年了,不需要那麽多活潑。”
一句話,睹得陳感知啞然。他腳步半頓停住,她意識到後側頭回看問怎麽了,他又跟了上去。
那半步,像橫亘其間失去聯系的好幾年。
可誰都沒察覺,誰都沒說。
一路晃到南門那塊空地,早就準備好的橫幅被拉開。傅集思拉住單邊走遠,計劃做個合格的背景板和工具人,沒想到陳感知非要走過來站她旁邊。
主角挨着這個場面裏的配角,傅集思啧他,拿橫幅擋住手臂推他去C位。
他非但不從,還主張自己不是主角。
好聽的話張口就來,校長和其他領導也就不再勉強,各自分配去了陳一聞兩邊。
校內社團随機抓來愛好攝影的學生,對着鏡頭裏倒數“三、二、一”。
秋日晴空下,陳感知的肩膀傾斜一寸,靠近旁邊的傅集思,他們被定格在數碼相機裏。
表情正經,笑得嚴肅。
後來那張照片被發到全校教職工的大群裏,不是主角就自然無人在意,反倒是有幾個老師跳出來認領曾經教過陳一聞。
傅集思點開照片,放大角落裏的自己和陳感知,統一的淺色着裝,牽着紅色橫幅,背景是牆皮快要脫落的教學樓走廊。
怎麽看都不像是校友回家捐樓,反而像富家子弟下鄉扶貧做貢獻。
她這時候才不高不低地牽起嘴角,笑出了聲音。
工作清閑時,陳老師從外面回來總見她對着盆植物發呆,左右看看人不多,于是問她:“傅老師,今天沒和陳設計師看場地去嗎?”
“啊?”傅集思放下拖着下巴的手,摁滅了手機,越過電腦屏幕和陳老師說話,“這麽點地方,應該不用每天陪着看的吧。”
陳老師一聳肩,把手掌攏在嘴邊,用氣音說悄悄話:“我聽說是他們家自産自捐,樓名啊布局啊甚至幾層樓啊,我們都沒有話語權的,早在計劃遞過來前就訂好了。”
傅集思問:“你怎麽知道?”
她音量太過正常,語氣正經得像在讨論工作,于是忙被陳老師手掌比劃着壓低音量。
聲音同樣變為氣音,她把頭挪過去一點,又問:“你怎麽知道?”
陳老師做了個嘴拉拉鏈的動作,指了指門外,示意傅集思出來。
聚衆八卦這種事,傅集思還是第一次參與,雖然加上她只有兩個人。她激動起身,以至于發出了一聲響動,引來其他老師的好奇。
然後拿起水杯,随意笑笑,跟着陳老師出去了。
“陳老師,我來了。”
“別叫我陳老師啦。”陳老師說,“叫我名字呀,你知道我名字的吧,單名一個楠,你叫我楠楠就好,認識這麽久,叫陳老師多見外,是吧集思?”
傅集思沒有天生親熱地本領,此刻只有兩人的一條小道上,硬着頭皮說:“楠楠……”
“這就對啦,我也是從教務那邊聽說的。”陳楠示意她靠近點,“這個陳一聞呀,某一屆市裏的全科狀元,家裏經商的,幾年前畢業開公司,拉到的全是重點又高級的項目。自己一身本事,家裏再幫一點,這些年賺的滿盆缽體啦!”
陳楠繼續:“還有啊,給澎楊捐樓全是她一個人說了算的,從設計到命名,都用自己團隊的人,說難聽點,誰知道她存什麽心思呀!”
“心思?”
“對呀。”陳楠給她舉例,“比如拿學校建築做跳板和試驗,做成了,效果可觀,拿着案例去接其他活。”
“還有啊,”她又舉出可能性,“就是市面上那種聯名。他們公司也算小有名氣了,澎楊呢,名氣夠大吧,這樣一來,制造轟炸性信息,雙贏啊雙贏。”
傅集思疑惑:“你怎麽知道?”
陳楠快人快語:“我猜的呀。”
“……”
這時候,陳楠和她拉近距離,用肩膀輕輕一撞,臉上堆起最常見的那種八卦微笑:“集思,那個陳設計師,他是不是……”
話還沒說完呢,忙被傅集思堵住:“不是。別瞎說。”
“我還沒說呢,你怎麽就急着說’不是’了。”
傅集思看時間,假裝要忙,和陳楠說:“回去工作吧,我稿子還沒改完呢。”
陳楠瞥她一眼,對新确認好敵友關系的傅集思扁扁嘴,無奈之下,也只能說好吧。
星期五下午,一個讓人愉快的時間節點。
陳楠早就收拾好東西準備下班,其他老師不和學生搶出校門時間,她不一樣 ,連化妝包都帶來了,下班前悄悄在廁所畫好全妝,下課鈴一響就風風火火沖了出去。
入職久的老師已經習以為常,并且沒人說什麽。
傅集思把改了好幾遍的稿子交上去,為了防止周末早晨再被打電話催工作這種事發生,有先見之明地在自己的所有to do list上檢查了一遍。
檢查好,沒有疏漏工作,關了電腦準備回去。
出行政樓,偶遇幾個眼熟的學生,和她作別說:“傅老師下星期見!”
“下星期見呀。”她也揮揮手。
保安室裏少了坐着聽收音機的聲音,此刻保安大爺正背着手站在校門邊看魚貫而出的高中生背上小書包回家。
澎楊校門路口容易擁堵,星期五尤甚。
在形形色色的家長車裏,傅集思看見有輛白色奧迪停靠路邊,保安走過去,敲敲駕駛座車門,肢體語言好像在說這裏不能停車。
看不見的那頭降下車窗,交談兩句,保安走開了。
傅集思踱步到門口,總覺得有什麽事忘了,但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直到那輛白色奧迪的主人推門走下來,倚着車門看向停在“澎楊中學”招牌附近的她時,傅集思“啊”了一聲。
她想起來了,今天下班和陳感知約在plus見面。
他說他來接她,她的“別”還沒說完,發出邀約的人已經一錘定音敲定了。
“你站在’澎楊’的校名旁邊等我,我肯定一眼就看到你。”
挂電話前,陳感知是這麽和她說的。
傅集思扭頭去看,不知不覺,怎麽真的走到“澎楊”的校名旁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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