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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陸行舟之案攪得皇帝心煩意亂,黃昏之後他換上太監服去了昭獄,也是為了不叫外人知曉他去見過陸行舟。

時塵安貼着宮牆根走的身影太過鬼祟,很難不引起皇帝的注意,但是當他捂住時塵安的嘴巴時,他已經認出了她的身份,接下來的發生一切不過出于無聊的捉弄,用來調解他煩悶的心情。

——倘若他知道會被當作太監的話,他會選擇直接把時塵安扔給巡邏的侍衛。

“我像太監嗎?”皇帝頗為不滿。

他沒有想到時塵安竟然認不出他,也直到此時他才後知後覺原來二人至今從未有過一次的對視,即使是他也是借着時塵安的手才認出了她。

但時塵安因為他的話又一次提高了警戒:“你不是太監?”

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刺客,驚懼又憤怒。

皇帝默了瞬:“好吧,我确實是太監。”

他不得不承認了這個讓他郁悶不已的假身份,否則按照時塵安的死腦筋,他不懷疑她離開後,會想盡辦法告訴別人皇宮裏潛伏進了一個刺客,一定要将他揪出來。

如此節外生枝,與他的利益相違背。

但時塵安對他的懷疑更上一樓,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他,想來不會輕易相信他的話,皇帝沒辦法只得把通行令牌拿出來給她看:“我奉陛下之命出宮,卻不想回來時看到你鬼鬼祟祟在此游走,可是圖謀不軌?”

時塵安道:“我是來未央宮求見陛下。”

皇帝微微挑眉,時塵安素日避他不及,怎肯無緣無故往他刀尖上撞,他攏袖壓眉,輕輕嗤笑:“你的豹子死了?”

除此之外,他當真想不出還有什麽理由能讓時塵安來見他。

“這樣小的事,陛下可不會見你。”

時塵安搖搖頭,道:“我是為陸大人之事而來,你既是未央宮的公公,可否能替我向陛下通報,我知道萬民請願書的事,你這樣說,他肯定願意見我。”

皇帝靜肅一瞬,神色不辨喜怒:“小鄭與你說的。”

時塵安‘啊’了聲,道:“不是,我聽外頭人傳,偶然聽到的。”

皇帝沒有被時塵安善意的謊言所欺瞞,都說伴君如伴虎,那些服侍他的下人總免不了要忖度聖心,為他排憂解難,可有時那些忖度總讓他感覺冒火。

皇帝沒有立刻說話,眼睫下垂,根根分明,遮住審視的目光,游刃有餘地看着惴惴不安的小宮女。

她在擔心,擔心小鄭會因此受拖累,但也有另一股力量,在推着她冒着被巡邏侍衛抓住的風險,去未央宮見她害怕的人。

皇帝‘啧’了聲,道:“陛下不在宮裏,有事你與我說也是一樣。”時塵安張口,大約是想拒絕,他制止了她,“我有沒有如實向聖上轉達,你問一問小鄭不就知道了。”

時塵安瞬間沒了意見,她組織語言,在思索該怎樣把事情經過講清楚,皇帝道:“我問什麽,你回答什麽。”

時塵安一想也可以,便點了點頭。

皇帝道:“萬民請願書是真是假?”

時塵安道:“是真的。”

皇帝目光一緊。

時塵安道:“但也可以說是假的。”

皇帝道:“那百姓為何自發簽下了萬民請願書?”

時塵安道:“開明縣大旱後,因有陸大人平抑糧價,又說動富商将庫存米糧按平價賣出,是以起初災情不顯,只是日子久了,有富商不滿,聯通鄉紳一起,竟然動了拿童男童女祭祀龍王祈雨的心。”

“他們欺瞞陸大人,趁着陸大人不在開明縣,着打手上門,挨家挨戶搜刮童男童女,若是不想死,當以一兩白銀付出贖罪之錢,當時我家小妹也不幸在被搶之列,我家沒有銀子,阿爹也舍不得給小妹花銀子,阿娘只能眼睜睜看着小妹被塞上了龍舟,龍舟往河心漂去,只等到了河心就被砸穿船底,下沉,完成獻祭。”

“我們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争不過搶不過那些養着家丁的鄉紳,何況那些家裏不用舍出幼童的人還站在岸邊指指點點,誰家哭得約略利害些,就要被扣上不敬龍王的高帽,若是獻祭之後還未降雨,恐怕這罪還要牽連到那些哭泣的家庭上,更何況去把孩子們搶回來。”

“就在我們絕望之時,是陸大人乘着馬飛馳回來,把孩子奪下。他被那些自私的人指着鼻子罵,鄉紳與富商的家丁舉起刀劍相向,不肯讓他帶着孩子離開,我們花了很多力氣,也流了很多血才成功殺出了一條生路。”

“但也正因為如此,後來兖州遲遲不降雨,那些人就把罪責都歸咎在陸大人身上,說是他搶走了龍王的侍童,龍王發怒,再不肯給兖州降雨了。也不知道是誰提議,說要平息龍王怒氣,就得把陸大人沉舟獻祭,于是才有了這份萬民請願書。”

時塵安說完這話,早已淚流滿面。

她知道要讓別人聽清楚,話自然要說得簡潔,但她是親歷者,是絕無可能把自己從往事之中剝離得一幹二淨。因此她只能拼命地忍受着恐懼與膽寒,忍着搖搖欲墜的眼淚。

一塊折疊齊整,散發着淡淡龍涎香的帕子遞到了眼前,時塵安一怔,她低垂着腦袋,接過帕子,按在了眼角,帕子将淚水吸走後,也同樣變得濕潤。

皇帝剛從昭獄回來,自然知道這件事,也知道當年的事遠不如時塵安說得那般平靜。

河邊對于幼童的争搶幾乎在瞬間發展成一場械鬥,幾萬個人執着農具器械在河邊打成一團,昔日的鄰居朋友在死亡的恐懼下都變成了礙眼之人,他們舉着鋤頭互相要置對方于死地,一個又一個人倒下,河水很快被染成了可怕的紅色。

即使是陸行舟那樣的成年男子回憶起來,也不免戰栗齒寒,何況彼時只有十三歲的時塵安。

但她并沒有講當時她又是什麽處境,她的家人是否受傷遇難,她的妹妹是否得救,趁此也博些同情。她只是想救陸行舟,因此她只告訴皇帝她妹妹也在幼童之列,以此來證明此事的真實性。

時塵安忍着淚意,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道:“與我一道進宮的還有好幾個都是開明縣的姑娘,她們大多也親歷了這件事,我想與她們一起寫一份陳情書,說明當日的實情,公公看是否能幫上陸大人。”

皇帝颔首:“可以。”

他看到時塵安松了口氣,還沾着淚水的鹿眼彎起,露出舒心的微笑。

他想起他在獄中問陸行舟後不後悔,其實這話也是在問自己,他做皇帝不過兩年,這兩年見到的惡并不比過去少,相反,還在隐隐動搖着他的決心,讓他有些迷茫。

因此,當皇帝看着落在獄中,被同僚聯手富商設計陷害背上罪名,又被一心幫護的百姓背刺的陸行舟,難免有幾分兔死狐悲,心有戚戚然。

他問過陸行舟,陸行舟回答他‘問心無愧’四個字,但這不是皇帝要的答案。

事實上,這種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那份答案,抄別人是抄不來的,只能靠自己悟,因此陸行舟也給不了他要的答案。

皇帝知道,因此更為煩悶,也懶得回未央宮,獨自在月下徘徊。

仿佛是老天爺故意為之,讓他遇上了時塵安。

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意想不到地給了他答案。

陸行舟是很軸的人,所以他拒絕同流合污,明知富商囤糧是為了旱災之前大賺一筆,他還要腆着臉讓他們平抑糧價,最後遭到請願書的陷害。

而回饋他的時塵安也是很軸的一個人,她記恩,也知要報恩,因此知道恩人有難,就立刻把自己的安危抛之腦後,去找皇帝。

——他突然想起來,問時塵安:“若我當真是刺客,你這般不配合,也不怕我殺了你?”

時塵安道:“我當然害怕,我害怕地都哭了,你沒看到?”

皇帝當然看到了,因此他才奇怪,道:“你不是一向最怕皇帝,沒想到你對他還挺忠心的。”

“臣民自然應當對陛下忠心。”時塵安含糊不清地說,一聽就是假話,但下半句話就很清晰了,“而且若是陛下出了意外,沒人願意還陸大人清白怎麽辦?”

——就是這麽軸。

但見多了利益熏心,同室操戈後,皇帝并不讨厭這種軸,反而覺得這種軸是山谷清風,能驅散他心頭的霾意。

皇帝短暫地停頓後,道:“該說你有良心好,還是沒良心好。”

有良心,自然是對陸行舟,沒良心,自然是對他。

時塵安不置可否,反而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豹房的豹子受了傷,這些日子也要靜養,實在經不了又一次的争鬥——這件事若能圓滿解決,陛下是不是也能少拿豹子撒氣了?”

皇帝幾乎要被她絕倒。

她這小小的良心,一半分給陸行舟,一半分給畜生,卻是半分都想不起她的衣食父母。

皇帝陰恻恻笑道:“陛下的聖意可不是你我可以忖度的。”

時塵安難掩失望。

皇帝繼續逗她:“若是陛下不願去豹房了,豹房也将不複存在,你又能流落去哪兒,還有如今的好日子過嗎?”

他隐晦提醒。

時塵安嘆道:“我總要在宮裏,直到二十五歲後方能離開,這已是改變不了的命運,但豹子不一樣,若是沒有了豹房,它們還是可以出宮,回到它們的草原。既然如此,豹房還是不要了吧。”

皇帝微微一愣,半晌方才無奈一笑。

他又輸了。

面對腦子軸得只有一根筋的時塵安,他好像總是在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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