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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桃月愣住了,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無情無義的話竟然是出自時塵安之口,這讓她連眼淚都忘記掉了,發自內心的羞惱來不及掩飾,全部扭曲地展現在臉上。
時塵安默默後退了兩步。
桃月這才回過神來,意識自己露了餡,可再要裝回楚楚可憐的模樣便未免顯得太過刻意,于是她索性抹了眼淚,也不裝了,直勾勾地盯着時塵安:“你果然嫌棄我。”
時塵安道:“我為什麽不能嫌棄你?你的心要真是幹淨,也做不出傷害我的事。”
桃月道:“那只是幾句流言,你有陛下護着,傷不到你。”
時塵安一聽火氣就冒了上來,她四下一看,走到花圃邊上取出一顆不大的石子來,她不由分說朝桃月丢去,桃月很快就躲開了,驚魂未定地看着時塵安。
時塵安攤開手,那枚石子仍舊好端端地躺在她的手上,她道:“莫說我剛才沒扔出這枚石子,就算扔出去了,它也對你造不成任何的實質性傷害,既然如此,你躲什麽?”
桃月蒼白地辯解:“可那畢竟是石子……”
“可那也是衆口铄金的流言!”時塵安堅決地,毫無轉圜餘地地說道,“桃月,你如此害我,還不知悔過,我也不敢留你,你離開豹房吧。”
桃月這回倒是真心實意地哭了,畢竟離開了豹房,她再也找不到一個比這更為舒坦地去處了,她跪在地上想再求時塵安,但時塵安已經轉身離開了,毫無回頭的可能。
*
“嗐。”
皇帝擡眼:“這是你今晚嘆的第幾聲氣?氣不順,字也飄。”
時塵安聞言頓筆,她偏着頭将剛練出來的大字看了一遍,果真如皇帝所言,氣浮心燥,這字也歪扭得狠。
她索性擱下筆,道:“我想不明白。”
關于桃月的事,她有許多都是想不明白的,她并不是挾恩圖報的人,但桃月只能依靠她也是事實,她不明白桃月到底何來的底氣,敢将唯一的支柱給推走。
她究竟是哪裏做的不好了,讓桃月恨她恨到就算毀了自己安逸的生活,也要拖她下水的地步。
時塵安想了許久,仍舊想不通。
皇帝閑閑地翻過一頁書,道:“怎麽又在自省了?”
時塵安道:“聖人說了,吾日三省吾身。”
皇帝自然地接話:“今天自己痛快了嗎?讓讨厭的人痛快了嗎?下次能讓他更不痛快嗎?”
時塵安小臉呆滞:“聖人說的似乎不是這三省。”
皇帝道:“忘掉聖人的三省,你只需記得我這三省就好,來,先抄三遍,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時塵安才不上他的當,她把小臉搖得如撥浪鼓:“你誤人子弟,我才不抄。”
皇帝輕笑:“好,你不抄,你繼續自省,我倒要看看你能省出什麽話來。”
時塵安瞪他:“你明知故問。”
皇帝道:“那還不先抄三遍我的三省?”
時塵安沒了法子,只得提起筆,慢騰騰地分外不情願地抄完三遍,她一邊抄,一邊回憶今日的事。
她痛快了嗎?
确實蠻痛快了,她今日不僅說了桃月,還把她趕走了,日後少了個搬弄是非,颠倒黑白的人,她的生活将會繼續保持安寧平靜。
桃月不痛快了嗎?
她最後哭得那麽慘,聽說離開豹房時,眼淚都沒止住過,一直在哀求還要再見時塵安一面也沒見到,想必是十分不痛快了。
還能讓桃月更不痛快嗎?
時塵安想了想,覺得事情點到為止即可,左右桃月離了她也不會再有舒坦日子可以過,她若再趕盡殺絕,就是她過火了。
這麽一想,時塵安胸中的郁悶倒是一掃而光。
偏她落完最後一筆,一直盯着她瞧的皇帝如心有靈犀般,道:“抄完就痛快了,我這三省多好用。”
皇帝那三省過于無恥霸道,時塵安羞于承認自己的陰暗小心思,可她又不善說謊,因此支支吾吾,最後只能敷衍地點了個不算是的頭。
皇帝道:“下次還動不動就自省嗎?天天自省自省,沒見人情世故上有多長進,倒是把一個小姑娘害得郁郁寡歡了,何苦呢?”
時塵安小聲道:“聖人說得總是沒有錯。”
皇帝道:“那這回聖人解開你的困惑,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了嗎?”
時塵安搖了搖頭,問:“難道小川你從不自省?”
皇帝道:“與我共事的都不是君子,我若自省,明日就要上斷頭臺,所以我從不自省,只想着怎麽弄死他們。”
時塵安倒吸了口氣。
皇帝聳肩:“騙你的,弄死他們只是我的幻想。”
時塵安道:“我就說嘛,你不是那樣的人。”
皇帝但笑不語。
但時塵安不能不困惑,若是她果真沒有一點錯,為何偏偏就是她撞見了這樣的事。
“阿爹總是這樣說我們,就連阿姐被土匪殺害了後,阿娘想要替阿姐去伸冤,阿爹也說去什麽,要不是阿姐偏偏抄近道走了那條人煙稀少的路,她也不會被殺。不然,那天過路人那麽多,為何只死了我阿姐呢?後來阿娘就再也不讓我們走那條路了,阿爹很滿意,他覺得我們都是吃了教訓會成長的人。”
皇帝道:“那如此會成長的你們的阿爹,有讓你們過上好日子嗎?”
時塵安搖了搖頭。
皇帝嗤笑:“他不過是拿大道理唬你們罷了,他沒膽子與官府周旋,或者又覺得哪怕周旋了也不會有好結果,或者他不珍惜你阿姐的性命,更或者三者皆有之,因此他千般萬般阻撓你阿娘去衙門見官。”
時塵安靜默了一瞬。
過往的點滴如噩夢般難以克制地在腦海裏翻滾,她臉色變白,為了掩飾,她翻開茶杯,倒了熱茶,雙手捧着往胃裏灌。
茶水當真燙,從咽喉燒到胃裏,燙出了時塵安的眼淚。
皇帝道:“笨不笨,熱茶都吃不出來。”
所喜桌上有盤鮮切的瓜果,他遞了過去,時塵安流着光明正大的眼淚,将甜美多汁的瓜果咽進肚子裏。
皇帝道:“等你大了,見多了人,你就會明白,這世上就是有會傷害別人的人的存在,碰到他們,是講不了道理的。你只需記得三點,你自己痛快了嗎?你讓他們不痛快了嗎?他們能夠更不痛快嗎?只要你做到了這三點,你會逐漸強大,日後,就再也沒有人敢無緣無故來欺負你。”
時塵安吃了第二塊瓜果,果肉涼絲絲的,緩和了些喉管的疼痛。
“在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我不該對桃月心軟。”時塵安終于意識到了她的錯誤,她頭一次承認了善良是一把可以揮向自己的匕首,“我把她當作了被山匪挾持、為了保全自己、只能被迫揮刀刺向別人的可憐人質,我卻忘了,就算是為了保全自己,也不該傷害別人,她能做出那樣的事,就說明她是個自私的人。所以,後續會發生那些,也不足為奇,反而是我傻傻的,還一直想不明白她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
“我很蠢,不是嗎?”
皇帝道:“你不蠢。”
時塵安困惑地眨了眨眼,道:“你怎麽會覺得我不蠢?你明明剛才還在教導我要以牙還牙。”
皇帝道:“我教導你是因為我知道不會以牙還牙的人,在黑暗的環境裏活不下去,我不想你如此。但這不代表我不認可你的品性,你的品性對于很多人來說就如和氏玉般,珍貴卻易碎,得不到,不如毀掉。”
時塵安怔怔地看着皇帝:“那你呢?你也希望和氏玉碎掉嗎?”
皇帝道:“最精悍的護衛也有可能會死,因此我希望和氏玉長出尖牙利爪,殺掉一切要毀掉它的人。”
時塵安若有所思地‘嗯’了聲。
她是當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就如她不知道為何皇帝在說這話時,身上有幾分淡淡的哀傷。
他們互通了姓名,也度過了好幾個夜晚,他耐心教她識字,替她解開人生的疑惑,并不吝啬地為她支招,他宛若她的領路人,可依然改變不了她對他知之甚少的事實。
她只知道他叫‘小川’,真名是什麽,過去又有怎樣的經歷,也都只能靠着相處的細枝末節謹慎地去揣測,可直到今日,小川于時塵安而言,仍然籠罩着一層厚厚的濃霧,看不清楚眉眼。
或許有一日,等她學完了《論語》,結束了夜學,她與小川也就散了。
所以小川才早早警告她,護衛也會死,和氏玉要學會自己長出尖牙利爪,在沒有護衛的日子裏,也要好好地保護好自己。
倘若有一日,小川也要走了,偌大的深宮裏只剩了她一個,再也沒有人為她答疑解惑,她也能好好地保護好自己……嗎?
時塵安為這個想法感覺到有些傷感,也有些奇怪。
原本她就是一個人啊,只是因為有了小川的幾日陪伴,她卻莫名膽怯了起來,好像她曾經是得過那麽多保護的嬌生的花一樣。
其實不是的,她只是路邊最不起眼的一株野花,偶爾得到片葉遮身是她的僥幸,風吹雨淋方才是她的宿命,若有一日,葉片被風吹落,她自然而然是要做回銥驊那株野花的。
因此,她當然要長出尖牙利爪,好好地保護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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