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20章

西郊的行宮依山傍水,山林蜿蜒,流水成帶,是頂好的休養之處。先皇晚年時連皇宮都不回,只以此為家,後來先皇駕崩,太後便頂了先皇,住了進去。

如此,已有兩年。

太後用發梳篦出了銀絲,她透過銅鏡一瞧,只覺絲絲紮眼,她不動聲色用象牙梳纏緊柔軟的發絲,手腕向下發狠用力,連丁點聲輕響都不曾聽到,銀絲就離了她的身體,軟弱無力地從梳齒上垂落。

又是一年。

她還不曾報仇,卻又蹉跎過一年。

她舉着梳子,長久地用哀怨、悲戚、仇恨的複雜目光久久地注視着那幾縷銀絲,直到銀姑推開房門,輕巧地走了進來。

“娘娘,宮裏來人了。”

太後仍舊提不起興趣,兩年前她被迫離開皇宮,移居至這冷清的行宮,被剝去權利,成了一個無依無靠、只能等死的老人時,她不是沒有不甘心,于是悄悄地在深宮裏按插下數枚探子。

——這于她來說不難,畢竟,她總比皇帝多在深宮裏經營二十幾年,寵冠後宮的榮耀足夠讓她籠絡住一批對她死心塌地的宮人。

于是她雖遠在西郊,可仍舊源源不斷地收到來自深宮的消息,她身上長出的觸須吸盤頭一次反過來,主動插進這困住她一生的深宮囚牢,讓她能不動聲色地将後宮裏的皇帝掌握在股掌之上。

——直到兩個月前,皇帝下令處死那二十個宮人之前,太後都這樣以為着。

太後拈過胭脂花片,抿在雙唇之間,這早已失去春色的唇瓣因為胭脂紅而勉勉強強又開出了些豔色,卻因雙唇幹枯,而又有幾分瀕臨凋零的頹靡。

太後凝神對鏡,方道:“小畜生做事向來狠絕,還能給哀家留什麽人?”

銀姑道:“太後娘娘,還記得溪月嗎?”

太後一頓,對于有着一手梳頭好手藝的溪月,太後自然還有印象的,但正因為有印象,她才更不以為然。

她離了宮,還要往宮裏安插人,這是皇帝也能料到的事,因此她故意棄親信不用,反提了往日相交甚少,卻受過她恩澤的二十個宮人。至于溪月這些宮人,她任她們被發配冷宮,去浣衣局做苦力。

既然溪月連皇帝都接觸不到,又能給她帶來什麽好消息?

但太後也只是心上略微怠慢了些,仍舊招人進來。左右山間無事,随便聽聽,權當打發時間也好。

溪月并未親自前來,來的是一張兩指寬一掌長的紙條,字很少,卻讓太後久久放不下。

銀姑見狀,問道:“可是有好消息了?”

“沒想到這小畜生竟然有幾分真情,讀來真叫哀家感到惡心。”太後将紙條揉起,才剛畫好的長眉厭惡地蹙在一起。

她老了,可是眉眼間的風華仍在。

“銀姑,哀家有幾年沒見到那個小畜生了?”

銀姑道:“娘娘自來了行宮後,就再也沒見過皇上。”

太後面無表情道:“那就見一見吧。跟皇帝說,哀家病了,病得起不來床。”

銀姑應諾,慢慢退了出去。

*

劉福全做了三次深呼吸,方才小心翼翼地推開未央宮暖閣的門。

皇帝近來難得有閑,換了寬松的凝夜紫錦袍,散着長發,赤足盤在坐榻上看書,當地青銅猊狻香爐冒着袅袅白煙,他眉眼沉靜,臉若脂玉般溫潤。

劉福全又做了次深呼吸,鞋底磨過軟毯的觸感都讓他心慌不已,他彎腰:“陛下,西郊行宮送了消息過來。”

皇帝眉骨都不曾動一分:“怎麽,她死了?”

劉福全謹慎道:“聽傳話的人說,太後娘娘病重,恐怕就是這兩日的事了。”

皇帝終于擡了眼,長眉之下,眼眸古井無波,倒是嘴角似翹非翹,似壓非壓,一時之間,像是亂了頭緒,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他放下書,寬掌撫過新頁,無意識往下壓了又壓:“是嗎?”

到底母子一場,盡管兩人誰都不願承認,可是二十二前,皇帝确确實實是在幾個嬷嬷的見證下,從太後的肚子裏生了出來,無論後來雙方有多互相憎惡,都改變不了二人是血脈相連的親人這個事實。

皇帝換好了衣服,他無視了劉福全抖動的眉毛,徑自選了件朱湛色的長袍,外頭敷衍地裹上黑色的氅衣,走動之間,滾邊的黑金色衣角根本壓不住一襲赤色。

“這未免太猖狂了。”老太監心裏念着‘阿彌陀佛’,心肝膽顫地想。

“但好在,太後終于要死了。”老太監這樣想着,又重新把眉頭舒展開來。

皇帝縱馬急弛到了西郊行宮。

當日太後遷至此,雙方定下不成文規矩,由皇帝的人負責将行宮圈繞起,不允許太後随意進出,而行宮內則有太後的人負責照顧她的飲食起居,雙方不用互相沾邊,倒也舒快。

但也因此,皇帝到了行宮想問問自己人太後究竟犯了什麽病,犯了幾時,為何遲遲不回宮禀報,侍衛們都說不清。

皇帝擰眉,但好歹人已經到了行宮,他略一踟蹰,還是推開封閉的行宮宮門,進了去。

大雪紛飛,行宮蕭蕭,倒襯得皇帝那掖在氅衣下的朱湛色格外紮眼,銀姑的眉頭一跳,還是迎了上去,皇帝并不理會她的行禮,将馬鞭遞給劉福全:“她還沒咽氣?”

銀姑一噎,過了會兒道:“太後娘娘才吃了藥,剛睡下。”

皇帝挑眉:“不是說快死了嗎?還能有力氣吃藥?”

銀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眼前的人到底是皇帝,他可以喜怒無常,陰陽怪氣,銀姑卻得認準自己的身份。

更何況,為着太後的計策,她也不能為逞口舌之快,将皇帝提前氣走。

銀姑立起身:“娘娘睡前還說起陛下,想來還是想見陛下一面的,勞煩陛下等娘娘醒來。”

皇帝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

皇宮,豹房。

時塵安在盤賬。

汪姑姑沒教過她這個,是皇帝拿了算盤,握着她的手教她打出了第一粒算珠子。

她很驚訝:“小川,這世上還有什麽是你不會的?”

皇帝噙笑:“我不會生孩子。”

時塵安黯然,覺得自己不小心戳到了他的痛楚,但皇帝一無所覺,修長的手指将玉潤的算珠撥開:“所謂掌事,掌的也不過是財、人、事,因此看賬算銀的本事你不能不會。”

時塵安認真聽他教她珠算,她問他:“這也是陛下教你的?”

皇帝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長道:“嗯,陛下無所不能,有機會該讓你跟他學學。”

時塵安慌忙搖頭,她唯恐皇帝開着玩笑就當了真,忙道:“我又不需要給國庫算賬,能把豹房的賬盤清就好,實在不用勞動陛下教我,我承受不起這樣大的恩典。”

她渾身抗拒,漆黑的眼仁裏寫清了“莫挨老子”。

皇帝一頓,緩慢又無奈地一笑。

幸好,一直到時塵安學會了珠算,小川也沒有真的請來皇帝,她着實松了口氣。

她撥完算珠,将算出來的數字整齊地記下來。

“砰!”賬房門被推開,雪地反射進來的刺眼光亮紮着時塵安的瞳仁,她只看到一個粗壯的嬷嬷身後冒出一個略眼熟的身影,身影伸出一指準确無疑地指着她:“袁姑姑,她就是時塵安,就是她和太監通/奸!”

時塵安的腦袋轟了一下,她起身,尚來不及辯駁,房裏又鑽進兩個腰身粗壯,孔武有力的嬷嬷将她擒拿住。

袁姑姑不由分說:“你們把她帶到慎刑司去,其他人跟我去搜她的屋子。”

時塵安的屋裏自然不清白,裏面擺滿了皇帝送她的筆墨紙硯,磊磊書籍,還有那一整套的頭面,她們挖寶似地捧了出來,那金燦燦的頭面在陽光下過于耀眼,袁姑姑看了眼,心裏有數極了,合上匣子,捧回了慎刑司。

時塵安已經被剝去了禦寒的冬衣,換上了單薄的囚衣,瑟抖着身子被上了拶刑。

豎直的木棍被兩側的麻繩收緊,壓力從兩側傾軋在指骨,時塵安才堪堪養好的手指立刻指甲崩裂,淌出血來。

她疼得哆嗦,說不出話來。

這時袁姑姑帶着繳獲的‘贓物’進了來,居高臨下站在時塵安面前,刻薄地問道:“贓物在此,你還有何話可以辯解?”

時塵安現在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只能用沾淚的目光望着袁姑姑,可是當她能說話的時候,她把嗓子說到啞,慎刑司的人仿佛耳朵聾了,沒有一個人肯聽一聽。

袁姑姑道:“你來說。”

時塵安看到了桃月。

不過幾日,她瘦了,人也少了精氣神,望過來的目光仿佛在鸩毒裏浸過,時塵安只看了眼,就覺得疼。

桃月道:“袁姑姑,婢女所說的句句屬實,宮女時塵安與太監小川借着夜學的名義,暗度陳倉,私通款曲,瓜田李下,絕不清白!姑姑從時塵安房間裏搜出來的東西就是證據,送書送筆墨紙硯猶然有話可以辯解,可這小川無緣無故地為何要送時塵安頭面?一個男人可不會輕易送一個女人首飾。”

時塵安忍着疼,憤怒道:“那是小川送我的生辰禮,我們清清白白,前兩日剛結拜成了兄妹……”

“什麽樣的兄妹?”桃月瞥過帶着譏诮的一眼,“情哥哥與情妹妹嗎?”

時塵安一怔:“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

“時塵安,”袁姑姑開口,“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麽可以辯解的?”

時塵安道:“小川夜晚教學是經過陛下許可的,我們清清白白,實在不曾茍且,若姑姑不信,只管看我練下的字,若是我們二人當真私通款曲,我又怎麽會練那麽多的字?”

皇帝教她的東西實在多,教她識字,把《千字文》《三字經》都教完了,現在正拿了《論語》給她授課,除此之外還有珠算盤賬,她也學了,可以說每天兩個時辰,皇帝将每一刻都安排得滿滿當當,只要袁姑姑翻一頁時塵安練的字,記下的筆記,她就能知道時塵安的清白。

但可惜,原本醉翁之意就不在酒。

袁姑姑眼皮微擡,厚重的眼皮下透出一點精光,她急聲厲色:“受了拶刑還不肯老實交待,時塵安,你的皮也忒厚了點!繼續給我夾,夾了還不肯說,就打,慎刑司有七十二道刑,總有一道刑能讓你認了罪!你不肯說,也沒關系,我慢慢陪你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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