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32章

靳川言進屋時, 時塵安一本正經地坐在桌前,似乎在專心致志地練字,只是澄心堂的紙仍舊雪白一片, 滴墨不沾, 打眼一瞧,就是個幌子。

靳川言權當沒有瞧見,并不拆穿她, 而是心平氣和地問時塵安午膳用了什麽。

——哪怕之前時塵安跟他發了脾氣,要将他們之間的關系退回帝王與宮女, 靳川言都沒有忘記管理她的食譜。

時塵安一一回答了, 同時小心翼翼地觀察靳川言的神色, 确認除了眉眼間添了幾分寥落陰郁之外, 他還算如常。

靳川言似乎沒有打算和她談一談他的往事。

這是正常的, 原本他就不必向她解釋什麽, 他只需要按照他的邏輯,繼續做那個獨斷專橫,霸道無比的帝王就可以了。

但, 時塵安現在的想法變了,她與他相處那麽久了,自然也能感受到靳川言溫柔的一面,可是不知為何, 他面對其他人時總是兇狠無比, 好像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不信任與戒心。

她不知道靳川言為何會這樣, 因此她想去觸碰靳川言的靈魂。

但靳川言如此冷若冰霜, 選擇三緘其口, 無疑是主動建立起了厚實的屏障,時塵安不知道究竟該如何邁出這一步, 她糾結了半晌,最後試探地問道:“你想不想用些茶點?”

靳川言眄她:“餓了?”他叫寒月。

時塵安道:“沒有餓,但奴婢前些日子吃到了好吃的茶點,也想讓陛下嘗嘗。”

靳川言便笑了,寒月進來後,他沒有吩咐寒月什麽,只是饒有趣味地看着時塵安,時塵安鎮定地點了醒獅酥,核桃酪,藕粉桂糖糕,楓露茶。

甜甜的食物可以消解些心裏的煩悶。

因為時塵安要了茶點,靳川言便沒有去處理政務,兩人很罕見地什麽事都沒有做,分坐在紫檀木桌子的兩端,不算近,卻也不能稱得上遠。

時塵安原本以為與皇帝共處一室的緊張與恐懼卻是消了大半,除了些無言的尴尬之外,她心裏沒有更多負面的情緒了,她詫異地察覺到了這點,又忍不住側過臉,去看靳川言在做什麽,卻見他很閑适地坐着,察覺到她的目光後,也淡然地瞥了過來,與她對視。

時塵安下意識要躲開,但理智回籠讓她克制下了這種沖動,頓了會兒後,時塵安道:“奴婢家裏有只大黃。”

她說完一頓,觀察靳川言是否會覺得這個話題無聊,但靳川言嘴角噙着笑,道:“恩,然後呢?”

時塵安受了鼓舞,就往下說了:“大黃是一只老狗了,奴婢生下來之前它就在家裏,看家護院,還要幫忙碌的母親看一下孩子,是一條忠心的老狗,奴婢很喜歡大黃。但後來,饑荒開始,它就被殺了吃了。”

時塵安原本是想抛磚引玉,搏一搏靳川言的同情,但說到此處她的情緒也不自覺低落了很多,很難過。

時塵安道:“它眼裏含着淚,眼睜睜地看着阿爹舉着菜刀向它走去,沒有跑也沒有掙紮,奴婢那時候想不明白它為什麽不跑也不掙紮,後來輪到了奴婢,我就明白了。”

靳川言什麽都沒說,他縱容時塵安的淚水,只是拿了塊幹淨的帕子遞給了她,就連劉福全送了茶點進來,他也輕打手勢讓劉福全輕輕把茶點放下,再悄無聲息地退出去,不要打擾到時塵安。

小姑娘有自己的尊嚴,他要好好守着。

時塵安沒有察覺,她落了會兒淚,才用盈滿淚水的眸子看着靳川言:“其實從阿姐那件事開始奴婢便意識到了,這世上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被父母喜歡,只是很不幸,奴婢的阿姐和奴婢恰巧是這些孩子之一。”

靳川言方才回過神來,時塵安這樣拐着彎,還把自己弄哭了,其實是為了迂回勸慰他。

靳川言的手指些微蜷曲,半晌,方道:“你說得是,你是這樣的孩子,我亦何嘗不是?”

他原本要做戲賣可憐的虛僞被時塵安的眼淚彈得分毫不勝,她好像總有這樣的本事,輕而易舉能讓人用真心示以她。

靳川言道:“我從小就不得太後的喜歡,很小的時候父皇便告訴我,太後将我生下來很不容易,我應當好好孝順他。我以為太後生我時遇了難産,受了苦頭,因此把父皇的話記在了心上,每每想法子哄她高興,卻總是熱臉貼冷屁股。後來我才知道父皇口中的不容易是指她懷我時故意從樓梯滾下來,又喝了兩碗堕胎藥,都沒有将我打掉,只能把我生下來。”

時塵安聽不明白:“阿爹讨厭奴婢和阿姐,是因為我們是女孩子,難道那時候太醫誤診了你的性別,以為你也是女孩子?”

“她若真是重男輕女,等我出生後,也該改了對我的态度才是。”靳川言沉默了會兒,道,“我即位之前,宮裏一直有瘋言瘋語,道我其實不是父皇的血脈。”

時塵安陡然睜大了眼,驟然聽到此等秘辛,她感覺自己的屁股有點坐不住。

靳川言道:“你放心,早就經過滴血驗親證明了我的血統,否則,這皇位也輪不到我來坐。但因為這件事我也知道了太後在進宮之前,其實嫁過人,只是後來被父皇看上,于是她不得不和前夫離婚,入了宮,做了皇後。”

時塵安喉嚨有些難受:“那她對你的恨豈不是一種牽連。”

“就是一種牽連,她覺得因為有了我,她才不得不入了宮,所以讨厭我。但等有了靳川赫,她已經做習慣了皇後,享受慣了優渥的生活,自然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傾注所有的母愛。”靳川言嘴角噙着冷笑, “事情就是這樣荒唐,就連父皇,也覺得我的存在礙眼,一看到我就好像又讓他想起那些肮髒的往事,因此他也更偏愛靳川赫。”

“若不是靳川赫太過無用,若不是父皇不理政事,需得有個人為他賣命,我這東宮太子早就被他廢了。他們有他們的愛恨糾葛,我又算什麽?難道我就這麽情願被他們生下來嗎?我寧可自己真的被那兩碗堕胎藥打掉了。”

靳川言說這話時,将唇線抿得很直,但仍然克制不住地在輕輕顫抖。

這些話他早就想質問先皇,只是他們不是普通的父子,在父子之前,他們首先是君臣,靳川言不能也沒有資格這般犯上,他需要得到皇位,這不單單因為他的野心,更多的還有不甘心。

靳川赫,只是一個被寵壞的酒囊飯桶而已,怎麽可以任由這對任性的父母把江山交到這種人手裏?

所以他默默地把委屈、不公、恨意都嚼碎,咽進了肚子裏去了。他讓自己忘卻了和先皇、太後、靳川赫之間的血脈聯系,只把先皇和太後當作一對需要好生伺候的頂頭上峰。

他封閉了自己的感情,戴上了虛僞的面具,讓自己成為了父親眼裏優秀的臣子,弟弟眼裏無線縱容到沒有底線的好兄長。

靳川言這面具當真戴得紮實,直到先皇駕崩,靳川赫與太後籌謀宮變後,靳川赫被白缜捆送到靳川言面前時,這個蠢貨竟然還會指望靠賣兄弟情誼,就能讓往日裏的好兄長繼續縱容他,連奪宮謀反這樣的大罪都能放他一馬。

蠢啊,當真是蠢。

但同時,靳川言這些年做出了多麽巨大的忍耐也是可想而知,他聽着這對母子理直氣壯的求饒聲,擡頭望了眼布滿星子的夜空,下了命令。

“将靳川赫挫骨揚灰。”

“屠了跟随他造反的近衛軍。”

太後罵他是冷血的怪物,靳川言覺得極為莫名其妙,她好像忘了,最開始是他們三個人将他夾出了血脈親情中,他不過順應了他們的意願,怎麽就冷血成了怪物?

他不能理解。

時塵安道:“靳川言。”

靳川言看向她。

時塵安輕輕嘆氣,她的眼睫毛上還挂着淚珠,哭過的樣子真像一顆挂着雨水、熟了的軟桃:“都過去了。”

靳川言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右手,就是這只手握着長劍毫不猶豫地捅穿了靳川赫的身體,親弟弟的鮮血濺到了腕骨上,皮膚是白的,經脈是青的,血液是紅的,特別刺眼。

過去的東西沒有那麽容易過去,它們只會融進骨血裏,成為靳川言心中的野獸。

靳川言收起手掌,涼薄的神色裏有了些笑,他道:“時塵安,你不該過來抱一抱,安慰我嗎?”

時塵安愣了愣,她拘謹異常地坐着,似乎有些抗拒,但靳川言不催促她,也不強迫她,只是靜靜地看着她的眼神讓她沒法辦法拒絕,她躊躇了瞬,還是走了過去。

她站在靳川言的面前,并不懂該如何主動投懷送抱,只能像個木頭一樣站着,等靳川言主動。

靳川言嘆口氣,無奈地張開了懷抱,摟住時塵安的腰,将她抱到了自己的腿上。

這是他們在白日裏,在雙方清醒時的第一個擁抱,時塵安擁入他懷時能嗅到清晰的龍涎香,看到他的脖頸上,白皙的透着青筋的肌膚。

靳川言的手臂是有力的,大腿是結實的,卻沒有任何的禁锢感,而是溫柔地将她的身子托住。

時塵安有些分辨不了現在究竟是誰在安慰誰。

靳川言在擁住她的時候,深深地嘆氣:“怎麽偏偏叫我碰上了你這個木頭?”

這木頭根本不會安慰人,擁抱要靳川言提醒,也要靳川言教,什麽都要靳川言上趕着做好,她才能給出些反應,對于她來說能想到給靳川言準備甜甜的茶點,幹巴巴說兩句話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靳川言覺得些許的累,可那又能怎麽辦?天下多是知冷知熱的女子,偏只有一個時塵安能讓他覺得舒坦,有幾分喜歡。

再木頭的人都是他挑的,他自作自受,不敢有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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