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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銀姑顯然不信, 時塵安要走,她糾纏了上來:“此事另有實情,姑娘或許可以先聽老奴分辯幾句。”

時塵安止了步子, 她倒不是當真就被銀姑一句話就騙了過去, 她只是想聽聽,銀姑能厚着怎樣的臉皮扯出什麽不要臉的話。

銀姑見她願聽,喜上眉梢。

溪月和袁姑姑被送回去時, 銀姑就知道了時塵安是個心善的,她們栽贓陷害了時塵安, 時塵安都肯幫她們說話, 又何況是沒有直接出手的太後呢。

她只需要把太後的責任撇得幹淨些就好。

銀姑未語先泣, 道:“溪月與袁姑姑昔年受過太後的恩澤, 因此不忍看太後年老還要離宮, 以為是陛下虐待太後, 慢慢地竟對陛下生了點恨,因此她們知曉了陛下待你有幾分情誼後,就想殺了你, 讓陛下難過心上。那日原是湊巧,太後想起了亡故的靜安王,知道陛下不肯去西郊行宮,這才把陛下騙了去, 或許也是她們看到陛下不在宮裏, 正是個好時機, 方才行動, 也就造成了如今姑娘對太後的誤會。”

時塵安沒成想銀姑當真能用一句輕飄飄的‘誤會’來解釋當日之事, 她默了半晌,還是覺得銀姑把她當作了個傻子。

時塵安問道:“太後既清清白白, 陛下又為何覺得溪月是受太後指示?”

銀姑道:“因為陛下恨極了太後,只有讓太後背實了這個罪名,他才能名正言順地把太後圈禁起來,害她的命。”她的聲音發着抖,“你知道那兩個人彘日日都用參湯吊着,就放在太後的寝宮裏,太後簡直夜不能寐,活生生被吓出病來啊。”

她掩面哭泣。

時塵安聽得極其不是滋味,道:“陛下獨斷專行,他無論想圈禁太後,還是要太後死,都不必等到今日。”

銀姑道:“太後到底是陛下的生身母親,他怎能讓自己背上弑母的罪名,被天下人斥罵?”

時塵安聽了搖搖頭,靳川言能力排重議把貪官剝皮填稻草,就說明他并不是個很在乎名聲的人,何況如此折磨自己的生身母親,這名聲也不能比直接害死母親好到哪裏去,他卻做得不假思索,可見在他心裏,也沒有太在乎那個罪名。

時塵安問道:“靜安王意圖奪宮謀反,罔顧與陛下的血脈親情,太後若是心裏當真有陛下,又怎會因為想起靜安王,而特意裝病将陛下叫到西郊行宮?”

靜安王奪宮之事鬧得很大,時塵安當時雖遠在兖州,但也聽行走的客商談起過,這事在民間傳得沸沸揚揚,因此這之中很多傳聞都當不得真,但其中有兩件事确實是沒有傳變樣的。

靜安王奪宮失敗,被挫骨揚灰,骨灰灑在了護城河。

太後協助靜安王奪宮,遷出皇宮,入住西郊行宮,并皇帝死生不複相見。

時塵安不知道一對親生母子究竟起了怎樣的龃龉,才能鬧到這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荒唐地步,只是想到深夜裏靳川言那滴眼淚,她就特別不是滋味。

時塵安看着銀姑,這個對太後忠心耿耿的嬷嬷,直到此時,面對時塵安,仍舊把太後的責任撇得一幹二淨,把所有的錯處都往靳川言身上推,這樣的偏心自私何嘗不是從太後身上襲承得來的。

因此時塵安也不肯對銀姑再提起靳川言了,她道:“溪月行刑時對我說,陛下冷血冷情,不似太後待她有情有義,也不知道現在她被削成了人彘,面對把所有罪責都推往外人身上推的太後,是否會後悔當初的一派忠心。”

銀姑被她說得怔愣。

時塵安卻提了裙邊,讓寒月攙扶着慢慢走回了暖閣,她在冰天雪地裏待得久了,得回去烤烤火。

未央宮發生的一切很快就如期傳到了靳川言的耳朵裏,年少的帝王伏案悶笑,結辮的長發束進玉冠裏,随着他抖動的肩膀也輕輕地顫抖,愉悅地蕩在空中打擺。

“她當真這樣說了?”靳川言擡起臉,因為笑得過于暢快,冠玉的臉泛着紅,他潤黑的眼眸格外得明亮,“劉福全,再跟朕講一次。”

于是劉福全只好把當時的情況又一次,一句一句地學給靳川言聽,靳川言聽得舒心極了,狹長的眼眸滿意地眯了起來。

他并沒有記錯,這是他長到二十二歲,頭回被人這樣堅定地信任。

先皇愛太後,因此在太後與他之間,先皇永遠選擇相信太後,無論太後做得事多刁蠻專橫,找的理由多離譜荒唐,最後被訓斥不孝的總是靳川言。

太後愛靳川赫,因此在靳川赫與他之間,太後總是選擇靳川赫,便是後宮有禮制,太後依然能借着先皇的寵愛,偷偷地讓靳川赫僭越,逐漸養大靳川赫的野心。

靳川言感覺自己好像總是那個多餘的人,他插不進任何的兩人之間,他只能不斷地被迫接收冷落、遺忘與厭惡。

以致于時塵安是迄今為止,在他表現得如此糟糕,在外人不斷挑撥離間的情況下,還肯相信他的人。

靳川言一遍遍感受這種被堅定相信的暖意,若牛反刍般,直到嚼爛為止,方才依依不舍地咽了下去。

但靳川言不滿足于此,他問劉福全:“銀姑還在嗎?”

劉福全道:“回陛下,還跪在未央宮前,陛下允諾她若跪滿五日,就放過太後,銀姑不敢不從。”

“今天已經是第五日了,”靳川言舌尖頂着腮,輕笑,“确實該着急了。”

他起身,活泛了下筋骨,便讓擺駕未央宮。

未央宮前,銀姑惴惴不安,雖然靳川言與她做了承諾,但銀姑也知道依着靳川言與太後的關系,這承諾能不能實現還是個問題,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時塵安身上。

在她看來,時塵安不可能不幫太後,這個又蠢又心善的宮女,都肯為溪月求情,怎麽可能不幫太後呢?

這沒道理。

可沒道理的事還是發生了,銀姑被她一通搶白,希望陡滅,心中的不安迅速增加,可想到行宮裏太後的慘狀,忠心又叫她不能起身。

就在這樣的猶豫彷徨之中,靳川言回來了,銀姑的眼一亮,幾乎是命博般沖向靳川言的轎辇,哭得凄慘無比:“陛下,求求你救救太後,無論如何,太後都是你的生身母親,沒有養恩也有生恩,你如此折磨得她生不如死,日後黃泉之下又将如何面對先皇?”

這聲音嚎叫得無比大,确保了暖閣裏的時塵安也能聽到。

靳川言冷笑:“母後此時倒記起朕也是她的兒子了,當時幫着靳川赫奪宮時,她怎麽偏偏忘了?”

銀姑哭道:“太後失去了靜安王,也被陛下軟禁在行宮,她已經得到了懲罰,陛下又何必對一個老人趕盡殺絕。”

靳川言不為所動:“朕的那些手段當真對她使出來,她不一定受得住,朕對她已是網開一面了。”

銀姑察覺到靳川言今日的語氣和氣勢格外得弱,沒有素日的強勢和冷峻,她愣了下,不及細想,只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因此哭得格外起勁,好像她和太後當真是一對年邁老媪,被一個不孝子欺負得毫無立足之地。

靳川言卻挑起眉頭,疑惑道:“再說了,朕又沒有說過不放過她,只要銀姑遵守諾言,跪滿五日,朕必然讓人挪走人彘,銀姑又何必嚎啕至此?”

銀姑又得他承諾,極害怕是個空頭諾言,因此想催促靳川言立刻下令,她道:“奴婢自然會跪滿五日,只是太後精神衰弱,陛下可否先派人處置了那兩個人彘?”

靳川言卻笑了,不知為何,銀姑總是害怕極了靳川言的笑容,明明生得那樣俊美的一張臉,每次笑起來卻總有種陰恻恻的感覺。

他道:“你放心,朕又不是太後,不會言而無信,做不出哪怕自己的兒子在殿前跪滿五個時辰,卻仍就把貓殺了,不肯還他的事。”

銀姑瞪大了眼,她回憶了很久,才從蕪雜的記憶裏找出了這件瑣碎的、并不重要的小事,因為年歲太久,她對這件事的記憶都朦胧了,卻沒想到靳川言還記得那麽清楚,那麽深刻。

直到此時,銀姑才後知後覺意識到,或許靳川言對太後的恨并不只有奪宮一件事,而是數萬件小事積累下來的恨終于殺死了一個孩子對母親的孺慕之情,所以在奪宮之變發生之時,靳川言才能那麽冷靜,不慌不忙地抽調早就準備好的軍隊,撲滅了靳川赫所有的野心。

銀姑頹然倒地。

靳川言收回了視線。

哪怕每日用上好的山參吊着,兩個人彘其實也活不了多久了,挪走就挪走,左右太後被吓了一個月了,心裏早落下了陰影,這神經衰弱可好不了。

并且他那句話點下去,銀姑自然能意會過來他的恨,再伴着那場把靳川赫挫骨揚灰的戲文,想來西郊行宮上仍舊會日日夜夜覆着沉重的陰影烏雲,叫太後寝食難安。

靳川言就是要太後日日被折磨,日日寝食難安。

他達成了目的,倒也沒覺得多快意,弄兩只早被他捏在掌心裏的螞蚱還不值得他高興。

靳川言只是迅速調整了心情,讓自己滿身寥落冷清地去見時塵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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