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生生

第62章 生生

“怎麽樣?今天的咨詢。”

袁冉一進車裏,姚安予就問。

“挺好。”袁冉擺擺手,“下次你別送我過來了,我自己能來回。”

“那不行!”姚安予一口回絕,“這兒離南山太遠了,我不放心。”

“就是因為離南山太遠所以才不用麻煩你接送啊!”袁冉據理力争。

“那你現在吃着藥呢,能開車?”

“不能……”

“所以你準備倒三班大巴往返?”

“如果有必要的話……”

“那我給你請個司機?”

“也行啊,姚總。”

“哼!”

“哼!”

袁冉挎着張臉,過了一會兒突然轉頭道:“我今天在醫院裏好像碰到了一個老熟人。”

“誰?”姚安予立馬警覺,“我認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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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袁冉鄭重點頭,“”倆都認識。”

“誰?”姚安予特意将車子停在路邊,轉過頭一臉嚴肅等答案。

“孫老師。”袁冉看着前方,平靜道。

“誰?!”姚安予在一瞬間瞪大了眼睛。

“孫朋英,孫老師,還記得麽?”袁冉用手比劃出一張鞋拔子臉,“就是那會兒老喜歡關我倆禁閉的老頭。”

“是他啊……”

姚安予本來以為會從袁冉那裏聽到另一個會讓他如臨大敵的名字。

但當聽到孫朋英這個三個字時,他一時間倒是有些衡量不出,這到底算是更好還是更壞的結果。

當然,也不僅之于袁冉,同時還之于他自己。

袁冉已經被接回自己身邊近兩年時間。

接回來的當天,姚安予就立刻将他送進了南山本地最好的專業機構治療,但一段時間下來,效果甚微。

後來經人介紹,挂到了現在這位知名林姓專家的長期號,所謂真正的名醫,哪哪兒都好,唯一的缺點是離南山有些遠。

姚安予作為袁冉唯一親近,且知曉他過往詳情的友人,在轉診的初期,經袁冉和醫生的同意,有過一段時間的近距離陪同治療。

“孫朋英”這三個字,就曾經多次出現在他和林醫生的對談中。

雖然沒和別人說過,但姚安予大概能感覺到,自己現在仍舊對食物有超乎尋常的熱情,若要追溯,恐怕也得拜孫朋英克扣飯食的行為所賜。

但這種情況在袁冉來了之後,突然好了很多。

那老東西對曾經嬌生慣養的富庶人家的孩子産生了濃烈興趣。

一開始并不明目張膽,直到袁冉結結實實擋在自己身前做出無比激烈的反抗,終于給了那老東西轉移變冭宣洩口的契機。

在正确引導下,姚安予頭一次細細回憶了孤兒院的事情。

實習醫生做完記錄便出了辦公室,望着空蕩蕩的醫師椅,姚安予前所未有确信,如果當初沒有袁冉一次次替他頂包,代他關禁閉。

那麽今時今日,坐在隔壁診療室裏那椅上的那個人很有可能不是袁冉,而是自己。

他下了決心,時間、精力,只要他給得起,就一定要陪小二堅持下去。

好在幾個療程下來,袁冉恢複得很不錯。

就是性格脫胎換骨,內向了不少,一點兒看不出前幾年矜嬌跋扈的樣子。

姚安予總覺得袁冉現在太安靜了,便私下問醫生。

醫生告訴他不用過于擔心,現在的“平靜”也和服藥有關,很多藥物會讓病人變得比較“心平氣和”,換句話來說,感受不到大“大起”,也便規避了“大落”。

姚安予似懂非懂,但求知欲日常在線,每天都在日記裏認真做着袁冉病情的側寫記錄。

副作用就是,一不小心在心理層面,從異姓弟弟自我上升成了每天都在操心的老父親。

最近,他們“父子”二人間,甚至迎來了一次袁冉的叛逆期。

這不,居然連醫院都不讓他陪着來了。

哈,真是寒心。

言歸正傳。

“怎麽确定是孫朋英?說上話了?”姚安予滿臉不放心。

“我前幾年讓私家偵調查過孫朋英的行蹤,他退休後确實是搬到了這附近,我記得是來這兒投奔女兒。”袁冉回憶道。

“嚯。”姚安予沒吃過會讓人心平氣和的藥,忿忿道:“這缺德老東西居然還有子女。”頓了頓,有些好奇:“當時為什麽讓人找他行蹤呀?”

袁冉沒回答,自顧自岔開話題,“也不定是孫老師,但那個男的也長了張長臉。”他又指着脖頸和發際線交接的地方,“還有這兒,挺大一痦子。”

“啧,痦子。”姚安予輕哼一聲,“哼,保不齊還真是!你在醫院看到他的?他是怎麽了,來看病?”

“不,”袁冉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擺了擺,“我看到他在醫院門口掃大街。”

“環衛?!”姚安予一驚,“他那會兒大小也算個領導,天天頤指氣使,怎麽會退休了跑去當環衛?!今年都多大歲數了,什麽環衛公司心這麽大敢收他啊?!”

“如果真是他,八成是家裏出什麽事了吧。”袁冉躺下了一些,懶洋洋看着車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但你不覺得……”

“嗯?”姚安予豎起耳朵。

“該。”袁冉心平氣和說着幸災樂禍的話。

“哈哈哈哈哈哈哈。”姚安予一時沒忍住笑出聲,變着調子譏諷,“确實,惡有惡報,該,太該了!”

兩人嬉笑了一會兒,冷靜下來後,還難得聊了在孤兒院時的舊事。

內容大多是些調皮搗蛋的過往,仔細想來還挺有趣。

但這麽多年,袁冉從來沒有主動提及這些。

姚安予聽着袁冉描述當年他們爬的樹是多麽高,多麽茂盛,心中不禁冒出股安然的暖意。

他暗誇林醫生是華佗在世,當代神醫,袁冉願意主動提及那段時日,分明是在漸漸走出去。

真的是……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兩人回到南山時,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公司。

為了訓練袁冉逐漸回歸正常社交,姚安予好說歹說讓他來公司挂了個職位。

每天都要打卡,工作內容不多不少,剛好夠普通人一天的基本社交量。

最近本地行業裏頗為熱鬧。

下個月南山剛好要開一次中小企互聯網峰會,大量公司都在派自家員工往這兒出差。

其中不乏諸多姚安予的大學校友,同在一個領域,又齊聚南山,群裏吆喝完幾句,都表示要推“姚總”主持個同學會。

死宅姚總一個頭兩個大,和袁冉說了這事兒,想不到對方直接說,“那我到時幫你一起張羅張羅。”

姚安予先是一愣,不确定道:“你……可以嗎?”

袁冉拍拍他的肩讓他放寬心。

轉眼就到了同學會那天。

袁冉回南山後,直接搬到了姚安予樓上的公寓,平時串門方便得很。

但也不是沒有缺點,這不,今個兒七點剛過就聽到了敲門聲。

他迷迷瞪瞪開了門,就姚安予已經穿戴整齊,眼睛下挂着因緊張而失眠一夜的黑眼圈。

“走,咱們去超市,我看看啊……要買酒買水果。”

“好,你等我穿件衣服。”袁冉說完直接關門進房,鑽回了被窩。

外頭敲了一會兒門,終于消停了。

又睡了一個小時,敲門聲又斷斷續續響起。

袁冉蓄了一波怒氣值,猛地拉開門,剛要破口大罵,就見門外站着的居然是董思思。

袁冉趕忙把她請進屋裏,“怎麽這麽早過來?”

“不是要去醫院麽?”董思思眨眨眼,“安予剛剛才想起來,但抽不開身,我就說我來送嘛。”

袁冉一拍腦袋:對哦,最近光顧着想同學會的事,倒把和林醫生的預約忘了個精光。

他對董思思道:“思思,不用麻煩,我自己去就行。”說罷一溜煙進了浴室。

等他出來時,董思思已經等在門揮手了,“走吧,袁哥!別跟我客氣,是真的順路。”

董思思比姚安予小一歲,也就是比袁冉小兩歲,但在主見這方面,她比這兄弟兩加一起還多三成。

面對姚安予,袁冉還敢讨價還價,而換成面對董思思,他也只敢鼻子一捏,跟了就走。

董思思比姚安予開車迅猛很多,平時一個小時的車程,今天不到四十分鐘就到了目的地。

下車時,董思思囑咐道:“袁哥,到時咱還是在這兒碰頭,我先去趟小姨家送個東西。”

袁冉恭恭敬敬應下了,他是真的打心眼裏覺得董思思身上有股能成事的大佬氣質。

尋思要不和小福商量商量,反正他倆一個死宅社恐,一個只想躺平,一把手的位置到時交到思思手裏得了。

術業有專攻,感覺企業交到這種人擅長馭下的人手裏,應該能走更遠……

想到這裏,袁冉突然愣了下。

最近他越來越頻繁地思考一些有關于未來的計劃。

那個只想沉沒在過去的人正在一點點從自己身上剝離出去。

那些傷心的、可怖的、殘酷的記憶,都從循環走馬燈的般的惱人狀态,漸漸歸于平靜。

某天早上醒來,他只覺心情舒暢,而後突然很想回以前住的山區爬個山,再去集市上吃熱騰騰的鹵面,最後趕末班車回市區。

晚上美美泡個澡,好好睡一覺,繼而心滿意足迎接新的一天。

這種改善當然不僅他自己感覺到了,今次的治療結束後,林醫生給他調整了處方藥量,幾乎所有藥都減了半。

袁冉松了口氣,自己狀态變好,姚安予也不至于這麽累。

他心裏高興,一時間居然忘了和思思約定的地點,直接走到醫院門口。

而後,避無可避看到了正蹲坐在地的孫朋英。

孫朋英和當年的樣子差了太多。

頭發幾乎白了,老邁的臉松弛又下垂,牽着耷拉的嘴角和眼角,露出滿面苦相。

他就那樣夾着杆長柄掃帚靠坐在香樟樹側,從前袋抽出支有些變形的香煙,眯着眼點上,無比惬意吸了一口。

滿足的吞雲吐霧間,那可憐兮兮的落魄樣倏爾消減了些,袁冉終于從那張充滿享受的嘴臉上觑見了孫朋英當年的模樣。

貪婪的、虛僞的、惡臭的、時刻躲在白霧後模糊不清的。

他不禁捏起拳頭。

當年讓廖大午調查孫朋英去向的原因很簡單:他想報複。

明的不行就暗的,打暈扔荒郊野外,要是剛好沒那個命活着走回來,也不是不行。

但之後發生了太多了,孫朋英的事情也變得不值一提。

如今毫無預兆地重逢,他也沒什麽強烈的感覺了。

畢竟……他打量下對方龜縮樣的破敗樣,嫌惡地後退幾步。

“惡心,真是晦氣。”

“袁哥!”董思思在路邊放下車窗喊他,“怎麽跑這兒來了?快上車。”

“來了。”袁冉壓低帽檐,再也沒看這醜陋的老東西一眼,大步朝馬路走去。

“思思,待會兒我先回趟公司,有些土特産還在辦公室,可以給小福的同學們當禮品。”

“那我經過時放你下來。”董思思一腳油門,“同學會我就不去了,和姐妹幾個有聚餐。”

“嘿,這種飯局估計整晚都要聽他們吹牛,不去也好……诶?!”

“哇哦!”

兩人幾乎同一時間喊出了聲。

“下雪了!”

雪花簌簌往下,松松散散滾落車窗。

可以想象,明天的現在,該是多麽漂亮的銀裝景象。

到了公司樓下,袁冉獨自下了車。

董思思換了擋,剛要起步,突然見到袁冉的圍巾落在了副駕,趕忙拿起來追了出去。

還好袁冉走得不遠。

董思思從背後給他嚴嚴實實系了個頗為時尚的花結,“哎喲!真是,丢三落四哦。”

被小自己兩歲的女孩這樣講,袁冉老臉一紅,捂着圍巾遁了。

董思思目送他進了電梯,這才轉身。

可剛一轉身,就差點撞上了一個人,她猛然受到驚吓,腳下一滑往後倒去,卻被那人及時抓住了腕子。

她驚魂未定,驀地擡頭,視野中便落進了一雙長睫綴着雪花的溫潤眸子。

不僅是睫毛,就連發絲和質地考究的大衣也鋪着薄雪,好似尊獨守雪夜的雍容美人像。

好看诶!她想。

怎麽着?臨近聖誕碰到天使下凡了是吧。

“咳咳……先生您……我手……”

男人聞言松開董思思。

“謝謝啊。”她道。

“不謝。”男人的聲音也很好聽,溫和又清亮。

微微靠近時,還能嗅到若有似無的柑橘香氣。

董思思禮貌點點頭,繼續往自己的車走去,卻聽身後人突然道:“小姐,您的戒指很漂亮,是定制的嗎?”

“?”

董思思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那枚雖然看克數應該價格不菲,但要說款式卻十分低調的鑽戒。

“您說這個?”她将鑽戒舉到頰邊,又像突然想起了什麽,紅着臉莞爾道,“是訂婚戒指啦。”

話音剛落,面前男人的神情起了變化,說高興肯定不對,說生氣也不盡然。

硬要說,大概是混合了太多情緒又被死死壓抑的沉重感,原本挺漂亮一張臉,在須臾間透出股困獸的陰鸷。

董思思只覺莫名其妙,收回手匆匆進了車。

汽車開出幾米遠,她不禁往後視鏡裏觑。

遠處,那人男人依舊一動不動站在原本的位置,身上的雪痕似乎更深了。

“哎喲,可惜了,多漂亮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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