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七話洛陽

第七話 洛陽

淨玉被微生童拉着一路狂奔。她至今為止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

十方閻羅,沒有用?

“雪貓教我的道術是假的!”她一面跑一面憤憤地說。

“她教你的十方閻羅是真的。”微生童氣喘籲籲地道。“但是只能殺有三魂七魄的人,玄衣衆是死靈,有魂無魄,十方閻羅殺不了的!”

“那怎麽辦?”淨玉大喊,“我們就這樣等着被她吃了?”

“天快亮了!”微生童指着東邊微明的天色說,“天亮了玄衣衆就要回去,沒法追我們的!”

淨玉看看身後,果然随着天色的漸明,玄姑的腳步越來越慢。

受到鼓舞,她拚着最後一口氣跟着微生童跑,直到整個樹林越來越亮,晨霧籠罩着所有山頭的時候,她看見玄姑停在一個小小的山包上,踟蹰徘徊,既恨又無奈,最後一閃身,終於消失在山包後面。

微生童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淨玉扶住她,關心地道:“童兒,要不要緊?剛才她那一下,疼不疼?”

微生童笑了笑。“我不要緊的。”

淨玉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問道:“剛才我聽玄姑說,她說吃不了你?她為什麽吃不了你?”

微生童聽到這話,臉色忽然變得十分難看。她故意避而不談,說:“小師姐……沒什麽的。別問了。”

淨玉也只好住口,不再多說。

“看。”微生童扯開話題,指指山下,“我們到洛陽了。”

山下視野一片開闊,晨霧散去。淨玉吃驚地發現,展現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一個繁華無比的城市。高高的城門緩緩收起鐵閘,稀稀落落有幾個推着車的人從城門口進出。

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城市。城樓上書剛勁的兩個大字:洛陽。

“洛陽……”她瞪大眼睛,張着嘴看面前這個從未見過的大城。

“小師姐,”微生童讨好地說,“我帶你去找靜湘師伯。”

淨玉傻傻地被她拉着一路走下山坡,穿過壯觀的城門,走上洛陽平整寬闊的大街。剛剛天亮,街邊便有三三兩兩的早市,街邊小作坊隐隐飄來初開樽的黃桂稠酒的醇香,小販推着車叫賣葫蘆頭。雖則是大軍壓境,日子還是要過,只是街道上比往年多了幾許單調冷清。

微生童拉着淨玉,生怕她餓,在一個小攤上給她買了個河漏拿着。淨玉張着嘴,癡癡打量四周飄揚的酒館小幡,挂着的店鋪牌匾,推車的赤腳小民,竟忘了吃東西。

天色愈發光明,街道上的繁華被陽光蒸騰起來,變得熱鬧。

淨玉被微生童帶着走進一條七拐八彎的小巷,盡頭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個小門,樓梯通往上面的一個小閣樓。淨玉踩在木制的樓梯上,聽到自己髒舊的布鞋發出的噠噠聲,恨不能脫了鞋赤腳走路。

掀開珍珠簾子,淨玉跟着微生童走進了閣樓的內間。這裏布置講究,滿室燻香,正中一張八仙桌,桌上精巧的碟子裏放着幾樣蘇州船點。

“有梅師父,靜湘師伯,”微生童對着屏風後面道,“我回來了。”

淨玉緊張地看着內間的小門,不多時,果然見到一身青紗道袍的靜湘,推開那小門走了出來。身後跟着的有梅,依然是一向不改的溫柔神色。

靜湘見到她,吃驚地張了張嘴。淨玉的眼淚幾乎要湧了上來,她哽咽着喊了一聲:“靜湘師父!”便再也說不出話。

“你怎麽來了?”靜湘蹲下身子,溫和地問道。“你年紀還小,不應該出斷月門的。你看,你弄得這一身髒兮兮的。”

“靜湘師父!”淨玉一把摟住她的脖子。靜湘沒有提防,臉略略一紅,但并沒有把她推開,只是問:“到底怎麽了?”

“師父,”淨玉嗚咽着說,“你快回去,大師伯要殺你,要殺其它的師叔師伯,她要滅了斷月門。”

靜湘沉吟着,神色一凝,道:“果然如此。有梅,我們中了她的調虎離山計了。”

微生童上前一步道:“她真的跟叛軍有勾結。她此次要滅斷月門,也是為叛軍掃除障礙。”

“李敷怎麽樣了?”靜湘問。

“他正在向洛陽火速進軍,估計今晚便會抵達這裏。”

“事不宜遲,”靜湘站起身來,“有梅,我們現在馬上動身,回斷月門,也許還來得及。雪貓道行太高,我怕知語跟小楓兩個撐不了多久。”

“可是還有探月大人。”有梅道。

“探月?”靜湘的表情裏閃現出一絲難言的神色。“我沒有指望過那位大人能做些什麽。”

“師父,”淨玉急忙從身側抱住了她的腰,“我要跟你一起回去。”

“不行。”靜湘的語氣裏,充滿了不容抗辯的堅決。

“為什麽不行?”淨玉哽咽,“我也是斷月門的弟子,師門有難,師父要只身回去赴險,難道要我坐視不管?”

“淨玉,”有梅輕輕地想要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卻拉不動。她只有柔聲勸道:“你師父是怕你跟童兒兩個道行尚淺應付不來,去了也只是徒添危險。你怎的不理解姐姐的苦心?”

靜湘沉默着,手拂過淨玉的頭頂。淨玉把她抱得更緊些,似乎生怕她又這樣走了去。

“淨玉,”靜湘開口說話時,聲音沉穩低厚,像安實的水流,包裹人的全身。淨玉擡起頭,看着她安靜裏帶着點堅毅的臉,知道這時候她說出的話是她所不可抗拒的。

但是這張臉,清秀疏朗,自記事起,便是自己唯一的依托。

只要在師父的身邊。只要能在師父的身邊,便什麽都是好的。

“你可願意聽師父一句話?”

淨玉抽噎着,極不情願地點點頭。

“你和童兒留在這裏。萬一我跟有梅有個三長兩短,或者斷月門真的被滅門的話,你們一定潛心修習,伺機重振斷月門。”靜湘的手,摩挲過淨玉的面頰,溫度透過掌心傳來,淨玉不由自主地把臉貼緊了師父的手心,閉上眼睛。

這手,柔軟細滑,間或有刀柄磨出的繭子,卻給人一種異樣的依賴和安心。

淨玉像只溫順的小動物,任師父的手撫摸臉頰。

“師父。”她喃喃地說,“你一定不會出事的。”

“這不是為了我,”靜湘說,“斷月門一旦滅門,加上雪貓投靠叛軍,安祿山傾覆天下指日可待。到時蒼生塗炭,民不聊生,你我可能心安理得下去?”

淨玉慢慢松開環抱靜湘的手,轉過身去。靜湘默默系好腰間的長刀,對有梅說:“我們走。”

有梅看了淨玉一眼,不無擔心地小聲道:“那,這孩子……?”

靜湘看着淨玉。她背對着她,肩膀卻在微微抽顫。

“小師姐?”微生童想碰她的手臂,卻被她甩開。

“我确實年紀還小,”淨玉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都在微微發抖,“道行不高,去了也許還會拖累靜湘師父。什麽斷月門,什麽大唐,什麽安祿山,這些我也統統不知道。”

靜湘只是望着她,聽着,一言不發。

“我只是想跟靜湘師父在一起而已。活着的時候,給師父當弟子;死了,也要跟師父死在一起。現在就算不是大師伯,是靜湘師父跟了叛軍,我也一樣二話不說,跟了師父走!”

“淨玉!”有梅慌張地阻止她。誰都知道靜湘從來是非分明,聽不得這種混帳話;如今她見淨玉冒冒失失地這樣說出來,不知會受怎樣的教訓。

誰知她的擔心竟是多慮。靜湘并沒有說什麽,只是沉默了片刻,抽出長刀流光,端詳一會,又重重插回刀鞘。

锵然一聲。

“有梅,走了。”她說道。語氣裏聽不出一絲情緒的起伏變化。

有梅看了看淨玉,又看了看靜湘,囑咐了微生童幾句之後,跟在她後面走出小閣樓。

兩人的身影一閃就已不見。

“小師姐。”微生童輕輕碰了碰淨玉的胳膊,見她沒反應,又搖了搖她的肩膀。

淨玉顫了幾下。終於,嚎啕大哭。

“小師姐,別哭。”微生童慌張地想要安慰她,卻手忙腳亂地找不到帕子,只能扶着她的肩膊看着她哭。

淨玉哭夠了,一個人坐在桌子邊,也不出聲,扯着道袍的衣角,看着自己的鞋尖。

微生童見她不開心,一個人也坐在旁邊悶了一會,然後又騰地起身,端了一盤精巧的蘇州船點在她面前晃來晃去,讨好地說:“小師姐,要不要這個?很好吃的,斷月門裏沒有的。”

淨玉把頭扭到一邊。

微生童想了想,又道:“我帶你到街上玩,看你以前沒看過的,逛你以前沒逛過的。”

淨玉還是面無表情,無動於衷。過了好久,才轉過頭來,對她說:“童兒,你有沒有學過靜湘師父她們縮地成寸的功夫?”

“你想做什麽?”微生童緊張地望着她。

“我要回斷月門。”淨玉說。

微生童吃了一驚,連連說:“不能不能,靜湘師父是為了你好才要你留在洛陽,你回去不是糟蹋了她的一片苦心了?”

淨玉仿佛沒聽到她說的話似的自言自語:“從這裏回斷月門的路很不好走。靜湘師父即使有縮地成寸的咒術,也不會很快就到。如果我能走快一點……再快一點……說不定能追上靜湘師父……”

“小師姐,聽話,我們一起留在這裏。”微生童懇求道,“你不想見到靜湘師父回去以身犯險,我何嘗又想見到你回去以身犯險了?”

“童兒!”淨玉一把揪住她的袖口,“昨天玄姑的那匹紅馬,你不是說它是天下第一神駒,能日行千裏?”

微生童吓了一跳。“你該不會是……”

“我去把它偷過來!”淨玉的眼睛發光了,“我騎馬,說不定能趕在靜湘師父之前回到斷月門!”

“使不得!”微生童連連搖頭擺手,“這萬萬使不得!”

淨玉跳下椅子便往外跑,微生童吓慌了,馬上死死拉住她:“小師姐!你這次去了可就回不來了!”

“我要回去找靜湘師父!”淨玉一跺腳,掙脫她的手便又往外跑。微生童連忙從後面抱住她:“小師姐,別!”

“你再不放手我要生氣了!”淨玉大聲說,“跟你認識這些年,原想我兩個還算好的;現在你不但不幫我,還來攔我!”

微生童有半晌沒說話。最後,一咬牙,道:“小師姐,你答應我乖乖留在這裏別去招惹玄衣衆,我今晚去幫你偷櫻桃踏雪。”

“我跟你一起去。”淨玉說。

“你別去,”微生童道,“我不怕玄衣衆,他們傷不了我。現在我就去給你偷馬。”

說完,将腰間的陰陽分水刺緊一緊,系好衣帶,還沒等淨玉攔阻,便大步踏了出去。

“童兒!”淨玉喊道,但她的人影早已消失在閣樓外面。

×××

微生童匍匐在一塊石頭後面,屏氣凝神,看着遠處那匹紅身白蹄馬悠閑地在亂葬崗上吃草。遠遠的另一頭,玄姑整個人被黑紗裹着,頭正在一點一點地打瞌睡。

她已經在這裏趴了一夜,沒有被人發現。

要趁天快亮的時機,迅速制服這匹馬,騎着離開亂葬崗。

但能不能順利讓這馬聽命于自己,還是一個難題。

“小師姐,為了你,我拚了!”微生童這樣想着,咬咬牙,從那石頭後面露出頭來。

櫻桃踏雪驚覺地打了一個響鼻,四下張望。

微生童慢慢站起身,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它挪去。櫻桃踏雪看見了她,不安地搖頭晃腦,踏着四蹄後退。

“來,”微生童小聲向它招手,“我不會對你做什麽,來!”

櫻桃踏雪仍然打着響鼻,微生童向它伸出手去,它前蹄一擡,險些把微生童踢個跟頭。

好不容易穩住腳步之後,微生童有點洩氣。櫻桃警惕的眼神死死盯着她,一副随時撒腿準備逃跑的神氣。微生童趴了這一夜,肚子也有些餓了,摸摸懷裏,竟只找到兩塊油紙包着的冰片糖。

“能偷到這匹馬回去,就可以吃東西了。”她這樣安慰自己。

微生童坐下來,剝開糖紙剛要往嘴裏送,看見櫻桃依然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自己,神情像極了一個生怕被欺負的小女孩子。她忍不住撲哧一笑,捏碎了一點冰糖,丢到它面前,說:“難怪小師姐喜歡你。我就剩這點東西了,給你也嘗嘗。”

櫻桃又往後退了幾步,微生童見它這樣,沒好氣地說:“你不要,都是我的了。糟蹋東西。”

說完,伸手把地上那點冰片糖又撿了起來,送到嘴裏。

櫻桃小心翼翼地向她伸了伸頭。微生童看了它一眼,繼續嚼,不再搭理。它見微生童不動,又試探地向前邁了幾步;微生童見它這個樣子,又忍不住一笑,停下了,問:“你到底是想要呢,還是不想要?”

說完看着它。

櫻桃依然是試探性地伸着腦袋。微生童掰下一小塊冰糖,送到它面前。櫻桃驀地一縮頭,又慢慢伸了嘴過來,碰了兩下,一口咬住。

“好不好吃?”微生童問,一面伸手在它的頭上輕輕摩挲。櫻桃這次并沒有閃躲或者反抗,而是溫順地任由她摸着,從頭到鬃毛。

吃完了,櫻桃帶着點希冀的眼神看着她。“還要?”微生童問。

它歡快地打了個響鼻。微生童乾脆把冰片糖全部捏碎,捧在手裏送到它嘴邊。

說給你,全給你。

櫻桃貪婪地嚼着,微生童大着膽子,從它的鬃毛一直摸上矯健結實的身子。櫻桃沒有逃跑,她心裏暗自歡喜。等它把冰片糖全吃完,她一踩腳蹬,飛身躍上了馬背。

櫻桃踏雪一聲引頸長嘶,前蹄騰空。“當心點!”微生童拉着缰繩,努力拉着它,“我不會傷你的!”

“你敢偷我的馬?”身後忽然傳來怒駡,微生童回頭一看,竟是玄姑被這動靜驚醒,怒不可遏地提着長袍,向自己沖了過來。

孤注一擲。微生童一面策動缰繩,一面急切地對櫻桃踏雪說:“快跑!快跑!”

她根本沒指望櫻桃踏雪能聽她的,但她話音剛落,它便撒開四蹄,風一般向前面跑去。

櫻桃果然是神駒,微生童在它身上與它一同起伏,幾乎感覺它腳不點地,像是在騰雲駕霧。

“攔住他們!攔住他們!”玄姑在身後嘶叫,“就是那個我吃不了的小孩!把她抓回來!我要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好櫻桃,快跑!”微生童伏在她背上,感激地對着她的耳朵說。

但霎時,面前出現了數十個黑影,擋住了她們的去路。微生童心下一驚,雖說自己不怕玄衣衆,但這麽多一起上的話,到底難保全身而退。

別無他法。她緊攥櫻桃的缰繩,心下一橫,鼓足勇氣,低頭向那數十個黑影沖去。

櫻桃一聲長嘶,四蹄生風,利箭也似射向前方。

微生童深知雖然櫻桃神力,光憑一人一馬也難以沖出重圍,便使一記險着;雙腿夾緊胯、下的櫻桃,騰出雙手,胸前結印,口中喝出真言:“赤石崩倒,天地逆行。禦斯在斯,裂此玄冥。泰山辟道,為我開迎。兵道,玄石流,疾!”

話音一落,道路兩旁的山泥沙石隆隆作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中間滾來。

玄衣衆驚惶失措,一時亂了陣腳,紛紛躲避。微生童眼見自己要沖到那沙石流中間,一提缰繩,口中喝道:“櫻桃,跳!”

櫻桃不愧為天下第一神駒,一步助跑,後蹄奮力一蹬,穩穩當當在半空畫過一道弧線,重重落地,将玄衣衆及一堆沙石流抛在身後。

“得手了!”微生童心下大喜,但誰想甫落地時一個疏忽,身子不穩,晃了幾晃,竟生生摔下馬來。

櫻桃一聲驚嘶。

她在地上滾了幾滾,只覺全身生疼,也不知道是哪裏傷了,一時竟難以動彈。她勉強撐起身子,看見後面的玄衣衆有幾個已經擺脫了沙石流的羁絆,向這邊沖來。

微生童心急如焚,想要重新施展道術,無奈身上疼痛異常,真氣一時阻塞,不能提上經脈。

“小師姐!”她心裏這樣叫着,竟有了一點絕望。

忽然,這時的櫻桃長嘶一聲,只身向那幾個玄衣衆沖了過去,立身踢腿揚蹄,不讓他們靠近。它身形矯健,胫骨結實,擋在那裏異常高大。玄衣衆有些懼它,一時竟都不敢向微生童這邊多走一步。

“櫻桃!”微生童感激地叫道。

櫻桃與幾個玄衣衆僵持不下,不住焦躁長嘶,踏着四蹄左右徘徊。

微生童擡頭看看天邊,一縷晨曦已經若隐若現。

“櫻桃!”她喊,“天亮了!”

玄衣衆聽到這話,吃了一驚,紛紛畏懼地後退。一個個咬牙切齒,心有不甘,但随着晨光慢慢撒向林子,他們步步退後,最後終於消失在亂葬崗深處。

微生童疲累地倒在地上。櫻桃搖頭晃腦地走到她身邊,伸出舌頭舐她的臉。

她咯咯地笑起來,撓着它的頭。

“來,”她歡快地說,“跟我回去見小師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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