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八話血月

第八話 血月

見到牽着櫻桃踏雪,渾身灰土的微生童站在自己面前時,淨玉驚訝地張大了嘴。

“小師姐,上馬!”微生童二話不說,把她抱起來,扶到馬上。淨玉第一次騎馬,卻也不感到害怕,一手拉着缰繩,一手撫摸着櫻桃踏雪赤紅如火、順滑如綢的鬃毛。

“好漂亮!”她感嘆道。“它為什麽肯跟你回來?”

微生童笑笑,道:“櫻桃雖是畜生,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它心裏可看得比人還清楚。”

說完,她飛身一躍,坐在淨玉身後,雙手環着她,把住她拉缰繩的手。

“坐穩了!”微生童說着,一甩缰繩,櫻桃踏雪長嘶一聲,四蹄生風,輕快矯捷地踩過偏僻的巷弄,眨眼間跑過洛陽城的大街,惹得路人紛紛回頭駐足。

“好馬!”淨玉聽到有人在路邊拍掌。

微生童又是一策缰繩,櫻桃赤電一般,在守城門的衛兵還未反應過來之前,沖出了洛陽城的大門。

兩人一馬,在林中小道裏疾馳,兩旁的樹木飛速地向後掠去。

“我們來得及追上靜湘師父麽?”淨玉在獵獵的風聲中大聲問微生童。

“那就要看櫻桃的本事了。”微生童回答道。

櫻桃不服氣似的,嘶鳴了一聲。

“駕!”微生童一踢馬镫,斷喝道。

×××

雪貓斜睨着秀媚的眼睛,倚在探月閣堂上看着下面的情景,嘴角有一絲不屑的調笑。

似乎下面斷月門衆的血流成河,與她沒有一分一毫的關系。

除了九方知語,高小楓,裴惜和秦月珠,以及半躺在地上,茍延殘喘的探月,其它人早已四處橫屍,活活将斷月門變成一個現世的地獄。

知語将身受重傷的小楓護在身後,自己也是大口大口喘着氣,一只手已傷得不能動。

裴惜與秦月珠兩個小弟子,渾身血污,縮在角落地低低啜泣。

“沒有想到,她的道行竟已如此高深……”知語恨恨地想。“居然能以一人之力,挫敗所有斷月門教衆……這樣下去,不知道靜湘姐姐即使趕得回來,又能不能挽回頹勢……”

而雪貓這樣大開殺戒之後,全身上下依然潔白,不見一絲血痕。

好一個殺人不沾血。

她輕輕曼曼地走下高堂,到了瀕死的探月身邊,優雅地彎下腰來,柔聲道:“媽媽,我來送您上路了。”

“大師姐!”知語帶着恨意,明知無可挽回地叫道,“你已鑄下大錯,不要再對探月大人下手!”

“吵什麽?”雪貓微微擡眼,聲音依然嬌媚,“媽媽都還沒有說話,幾時輪到你大喊大叫?”

探月倒在地上,強自支撐,胸腹已被開了數個血洞,看得見滑出的腸子,拖在地下數尺距離。她擡頭看着自己的養女,發出呵呵的扭曲的笑聲,仿佛她不是要來殺自己,而是來孝敬自己。

“好……好……”她連連點頭,“雪貓,你看……你現在出落得多麽漂亮……”

“都是托了媽媽的福。”雪貓順從地答應道。

“我的五個……五個弟子中,最疼的……唯有你……最讨厭的……也唯有你……你能幫我毀掉……毀掉斷月門……再好不過了……”探月話已經說得斷斷續續,但還強撐着不倒。她直勾勾地盯着雪貓,手上全是自己的鮮血,她狠狠咬着自己的指頭,貪婪地把她全身上下看個夠。

“媽媽真是啰嗦,”雪貓低眉笑道,“都要上路了,還非要說些奇怪的話。”

“我探月……最喜歡……把自己的東西……毀掉……越是傾注了自己心血的……毀滅起來……就越好看……特別是……毀在這樣漂亮的你手裏……好極了……好極了……”

“在那之前,媽媽已經把我毀掉了。”雪貓輕輕地道。

探月發出凄厲而且古怪的笑聲,笑得堂下的知語跟小楓兩個全身都不寒而栗。

她浸染着鮮血躺在那裏,像是地獄裏的羅剎,五道裏的厲鬼,笑得瘋癫狂亂。

“雪貓!”她僵直的五指往空中亂舞,想抓住雪貓的裙裾,奈何怎麽也抓不到。“你……知道麽,你像極了……年輕時候的……我。”

雪貓臉色一凜,剎那間收斂了所有嬌柔的神色。她左右手上四面開刃,喂了劇毒的手爪“探魂”,在這一瞬閃動了殺意的寒光。

“媽媽,”她冷冷地道,“您惹我不高興了。”

說着,鋒利的鐵爪猛然探入探月小腹的傷口,将五髒六腑慢慢地全部扯拽出來。滑膩腥臭的內髒流到地上,探月的臉變得僵硬了,但還是掙紮着發出了兩聲怪異的乾笑,之後,轟然倒地。

這便是斷月門末代門主的最後下場。

“雪姐姐……”小楓扶着牆壁,她的經脈已傷,無力施法。“我最後尊你一聲雪姐姐……從此往後,你便是我的敵人……只要我活着……見到你,我定不放過你……”

“楓妹妹,”雪貓看着她的眼睛,“不會有下次了。”

她輕巧地雙手結印,閉上雙目,輕啓朱唇念動真言:“八方餓鬼,盡歸我下;十殿閻羅,悉聽我命;曰秦廣、楚江、宋帝、五官、包拯、卞城、泰山、都市、平等、轉輪,統三十六天罡,禦七十二地煞……”

“雪貓!”知語咬牙切齒,“我跟你拚了!”說罷,不顧自己左手已斷,飛身上前要做生死一搏。

但只輕輕一閃,雪貓便避過她的一擊。知語一俟撲空,重重倒地。

“小楓!”她撕心裂肺地喊。

這時,雪貓猛然睜眼:“十方閻羅,疾!”

白色的烈光,迸射出她指縫,呼嘯着沖高小楓而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小楓的弟子秦月珠急沖上前,護在師父身邊。

“好徒弟。”雪貓道。

幾乎是與此同時,廳堂的另一頭傳來了另一個念動真言的聲音:“三界內外,唯此獨尊,體有金光,覆映吾身。縛道,借物代形,疾!”

高小楓與秦月珠的周圍,為這一句真言剎那間形成三重光網。雪貓的死咒匡然打在上面,一聲巨響,與光網霎時雙雙潰散,不留痕跡。

雪貓眉心一顫,向前望去。

塵土紛紛掉落。煙霧與白光散去時,大廳正中的青衣女子,正是慕容靜湘。

雪貓與她對視,空氣剎那間靜默,崩得快要斷弦。

“我當是誰,能用借物代形就擋下了我的十方閻羅。”雪貓首先傲然開口,“原來是靜湘師妹。承讓了。”

靜湘皺着眉,一襲青衣在血泊裏垂蕩,并不接她的話茬。

“怎麽?這麽急匆匆地趕回來,可是要給這裏的師妹和小弟子們送行?”

“你可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麽?”靜湘終於道。

“我知道得比你清楚多了。”雪貓擡擡下巴,環視了一眼還活着的幾個人。

“你這樣做,根本毫無意義。”靜湘冷冷地道。

雪貓的瞳孔,看起來似乎深深地眯成了一條縫。她的聲音幾乎從牙縫裏擠出來:“我做的事情你沒有資格說教。靜。湘。師。妹。”

“我跟你,沒有私人恩怨。”靜湘緩緩出刀,“不過你要是與整個大唐作對,塗炭生靈,我決不答應。”

眼裏的恨意,一瞬間達到頂峰。雪貓只一步,手爪便劈到靜湘頭頂,但只聽锵地一聲,靜湘的長刀已格下她的利刃。

三十年來每次都是這樣。她的偷襲,沒有一次成功過。

利爪上殘存的一滴血,悄然無聲地滴下來。

玷污了雪貓一塵不染的白袍。

“我最讨厭你這個表情了……”雪貓的牙齒緊咬,慢慢地研磨,似乎要把面前這個人研成碎末,挫骨揚灰。“這種自作高尚的态度……這種滿口道德仁義的嘴臉……你把你自己當成了什麽東西……沒有私人恩怨這種話,你居然可以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說出來……”

“我知道,你恨我至深。”靜湘望着她,臉上依然是看不出表情。“我是不算什麽東西,我早把自己殺了。十六歲起我就只知道有大唐而不知道有慕容靜湘。”

“你等着,”雪貓渾身都散發出一股駭人的殺氣,“看着我怎麽把你的大唐跟你全部毀掉。你只要安心地繼續躲在你的那些大義凜然後面等死就好!”

靜湘舉刀一架,雪貓後躍一步,擺開陣勢。

“孩子在洛陽。”靜湘輕輕甩開長刀上的一滴污血。“不必有顧忌了。我知道你恨我。”

“我恨你。”雪貓唇上扯起了一絲笑意,眼裏的兇光卻未有分毫退卻。“說得好,我恨你入骨。”

兩人幾乎是同時念動了真言。

“九天電母助吾力,八方雷光作吾刃,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兵道,亂刀迅雷,疾!”

“火德真君,祝融上仙,赤帝燧人,熾焰回天。各遵法旨,不得稽延。兵道,赤炎訣,疾!”

雪貓被無數挾帶雷光的利刃逼得倒退數步,靜湘也不得不回身閃躲呼嘯着烈焱的真火。兩下分開後,雪貓的肩頭綻開幾條血縫,靜湘的手腕也隐隐散發出焦黑的味道。

不容半分遲疑,雪貓已如一道白電,迅猛地掠到靜湘身邊,靜湘反手擋架,長刀流光發出凄厲的悲鳴。

刀光劍影的縫隙之間,靜湘看到雪貓的眼睛,燃着鬼火也似的熊熊恨意。即使冷靜如她,也不由自主地心下一凜。

這個女人,是個貨真價實的魔鬼。

“三十年來,”雪貓用力一劈一擋,靜湘被震得虎口發麻。“你對誰都沒有說過真心話。”她攻勢淩厲,利爪快而狠,幾乎看不見影子。“僞君子!”

“我說過,”靜湘的聲音沉厚而淡定,“我從來只知道有大唐,不知道有慕容靜湘。”

“那我現在就算是殺了你,”雪貓一爪格在靜湘的長刀上,嗡嗡作響。“也沒有什麽關系。”

“知語,小楓!”靜湘回頭喝道,“帶兩個孩子快走!有梅,出去給她們治傷!”

一直在旁邊待命的夏有梅答應了一聲,帶着知語小楓和兩個弟子迅速撤離。

雪貓似乎毫不在意她們的去向,只是暢快淋漓地與靜湘纏鬥在一處。有梅原想将受傷的師妹安置好後助她一臂之力,無奈兩人動作實在太快,只聽到兵器連續相格的脆響,其它什麽也看不清楚。

這就是斷月門道行最深的兩個人的激鬥,電光石火,生死一瞬。

雪貓的利爪毫不間斷地從四面八方向靜湘襲來,每一擊都要取她性命。靜湘連續擋架,心下暗暗吃驚;距上次與雪貓交手也已有十餘年,雖說知道她長進奇快,竟沒想到專長道術的她,武術白打也有了這樣的造詣。

靜湘看着雪貓眼露殺機逼近自己的臉,忽地想起十七年前,她坐在探月的膝下,抿着嘴笑着看師妹們習武。

那時,她多兩分清純,少一點妖媚,嬌嬌嬈嬈,風姿絕代。

“靜湘,你那一刀刺偏了!”那時的她調笑着,似是無意地叫道。

不再容靜湘多想,一分神,雪貓的利爪已經擦着她的臉頰過去,險些畫上一道血痕。

“縛道,白蛇棄鱗,疾!”她身子一俯一仰,空餘虛影,已擺脫雪貓的纏鬥一丈有餘。

好險。

“諸神衛護,天罪消衍。萬物萬象,皆成灰燼。”雪貓站在原地冷笑并不追擊,只是念動真言,直直指向她。“兵道,伏火,疾!”

怒焰低吼着竄向靜湘,她揮刀左右劈砍,将火龍斬做四散的火星。

她忽然發現,面前的這個妩媚妖邪,眼眉倒立滿臉戾氣的女子,竟是如此的陌生。

曾幾何時,她也一襲白衣,站在長安城西小院中,安靜地掃一地散亂的落花。

靜湘忽然無端生出了一絲悔意。

“呀——”一聲凄慘的尖叫自大廳門口傳來,靜湘驚覺回頭,發現是淨玉呆呆地站在那裏,微生童本能地把她護在身後,一臉錯愕地盯着地上縱橫交疊的屍體。

“你的好孩子來了。”雪貓得意地微微仰頭,下巴對着淨玉。

“淨玉!”靜湘有些意想不到,她雖然知道這個弟子平素行事異想天開不顧後果,但并未料到她竟這麽快就會尾随自己趕回斷月門。“你怎麽到的這裏?”

淨玉并不接話,傻了一般,看着滿地斷月門衆或削去小半個腦袋或開膛破肚的屍體,最後目光落在呆滞地瞪着天頂的探月身上。

雖然做好了斷月門已經滅門的準備,但她也許還是沒有想到,真實的場景竟會殘忍至此。

曾經無比威嚴地坐在堂上的探月,僵直的身體上扯出一地內髒,在身上仿佛盤曲着一窩惡腥的長蟲,随時會蜿蜒扭動。

“探月大人……”淨玉呆呆地自言自語。“這是探月大人……”

靜湘一面警惕地防着雪貓,一面向淨玉退卻。“淨玉,沒事。快出去。”

淨玉好似全然沒有聽見她說的話,眼睛睜得大大的,無比驚恐。微生童回身抱住她的肩膀,說:“小師姐,這裏有靜湘師伯,我們快出去。”

“童兒,帶她走。”靜湘沉着地命令。

忽然,只聽見一聲長長的慘叫,淨玉驀然跪倒,異常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身子,指甲幾乎深深嵌入自己的肉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的微生童頓時慌了手腳,想去拉她卻被用力推開。

不住地慘叫着,淨玉在血泊裏打滾,全身濺滿了粘稠的腥污的血。

“童兒!”隐隐猜到了什麽的靜湘斷喝一聲,“封住她!”

微生童只猶豫了一瞬,淨玉便擡起頭來,抽出腰間雙劍,惡狠狠地向她挺刺。微生童猝不及防,雖然及時向後仰倒,起身時臉上依然多了一道淺淺血痕。

靜湘當機立斷,雙手結印,念動真言:“八方鬼繩速出幽冥,六道輪回借我縛形。縛道,黑繩,疾!”

霎時八道黑光游蛇似沖向淨玉,瞬間死死将她縛住。淨玉還要掙紮,那黑光卻似勒入了肉,教她再也動彈不得。

微生童目瞪口呆,看着瘋子一般的淨玉,才發現她的雙眼眼白正在逐漸變成紅色,雙手暴突青筋,看上去極其可怖。

“慕容靜湘,如何呀?”雪貓調侃地說。“你的小弟子,還真是聽話呢。”

“雪貓!”靜湘的聲音裏,隐隐的怒氣一觸即發。“你竟給這孩子用了羅剎蠱?!”

“又如何?”雪貓微微歪了歪頭。“說不定,她以後還要感謝我。”

靜湘的眼裏閃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震怒,突然發難,長刀向斜裏劈刺;雪貓差點不及提防,只有向後躲閃一步。

“想不到,這孩子在你心裏還挺有幾分分量的。”雪貓的聲音裏帶了點譏諷,“你不是說除了大唐,你心裏連你自己都沒有麽?”

靜湘并不答話,緊接着一個反手回砍,誰知向來刀法缜密的她竟現出小小破綻。

雪貓趁此機會欺身向前,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已經離她不足一寸的距離。

她聞得到她身上混合了血腥味的撩人燻香。

“你看我怎麽把你撒的這個彌天大謊,”她的臉俶地貼近她的臉,有一絲漫不經心卻一字一頓地道,“一點一點地戳穿。”

說完,她就在慕容靜湘的胸口,挑釁地結印,真言:“縛道,白蛇棄鱗,疾!”

“站住!”靜湘怒喝之時,面前人影已渺,只餘滿眼阿鼻地獄。

她回頭看時,有梅正在給知語和小楓療傷,裴惜、秦月珠抱作一團,瑟瑟發抖。

而微生童,看着被道術捆縛的淨玉,心急如焚卻不知所措。

“她為什麽要跑?”知語咬牙切齒。

“也許自知與靜湘姐姐一對一沒有勝算。”高小楓氣息微弱地說。

靜湘環視了一眼周圍,黑靴踏過粘膩的血泊,徑直向淨玉走來。

微生童護在淨玉面前,驚惶地問道:“靜湘師伯!小師姐這是……?”

“羅剎蠱。”靜湘道。“別讓她受到刺激。現在還沒有徹底發作,念淨心咒制住就好。”

“是雪貓下的?”微生童看着淨玉颠亂的樣子,漸漸怒不可遏。“什麽時候下的蠱?居然沒有人發現?”

靜湘卻避而不談,只道:“先出去。把這裏的屍體都燒了再說。”

有梅看着她心事重重的臉,默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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