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九話動搖
第九話 動搖
沖天的火光照亮了整個荒涼的海灘。靜湘将長刀緩緩插入刀鞘,那通往海底的水箱,鐵索被砍斷後,一剎那就沒入漲潮了的海面。
知語和小楓默默地看着最後一絲水紋恢複平靜,寒風中嘴唇都被凍得乾裂。
“師父,”裴惜瑟瑟發抖,“我們再也不回來了?”
“回來做什麽?”知語冷冷地說,“一個人都沒有了。”
微生童看着昏死在自己懷裏的淨玉,揉揉發紅的眼睛,看着有梅跪在地上,施展道術為高小楓療傷。
武功造詣在斷月門大弟子裏排行末尾的夏有梅,卻是天下獨步的醫師,下至江湖郎中,上至皇宮禦醫,絕無人能出其右。
“小楓師妹真氣消耗過多,經脈又被打斷,要恢複,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有梅低聲道。
“有梅姐姐,”高小楓掙紮着說話,“不打緊,我還能做機關。不施法也還能操控機關獸,不會拖你們後腿的。”
知語蹲下身來,撫摸着她的額頭,溫柔地道:“你放在斷月門裏的機關獸已經全部被雪貓毀掉了,重新做也還要時日,你這幾天路上多多休息就好,別想那麽多。”
平時霸道昭彰,脾氣火爆的知語,只有在面對小楓的時候才有如此溫柔的語氣。
“我還有最後一只做好的機關獸,”小楓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戾天白虎,一直放在長安城的地道裏。只是放的時日有些長,估計要略略修理才能用。現今叛軍壓境,也許可以拿出來救急。”說完,詢問般焦急的眼神望向靜湘。
“洛陽怕是不保了。”靜湘道,“且不說機關獸,我們之前在斷月門外的最後一個據點也在長安。縱觀中原,怕也只有長安一個地方可以去了。”
昏迷過後的淨玉漸漸醒轉,發現自己躺在微生童的懷中。她強自支撐起身子,看見靜湘師父一襲青袍,站在風中,秀挺的眉頭微蹙,遠遠眺望着山陵的那頭。
“靜湘師父。”她微弱的聲音叫道。
靜湘扭轉頭,發現她已經醒來,便走到她身邊蹲下身子,把手輕撫上她的額頭,道:“現在還有不舒服麽?”
師父冰涼柔軟的手似乎有一種特別的力量,淨玉只感到安慰的感覺暖暖地傳遍全身。
“我是怎麽了?”她問。“這是第二次了。”
“你身體裏有雪貓下的羅剎蠱。”靜湘道,“你不能讓自己受太大的刺激,否則羅剎蠱發作時,你的道行會成倍增長。身體容納不了突然增加的修行,便會産生發洩乃至殺人的沖動,不能自控。”
“一直都是她害我。”淨玉握着靜湘的手道,“她還教給我名叫十方閻羅的邪門道術。”
靜湘聽到這話,一陣沉默。
“師父,”淨玉依戀地道,“只有你對我好。”
靜湘只是溫和地說道:“我們馬上就要動身去長安了。你也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淨玉道:“師父,我要帶櫻桃一起去長安。”
“櫻桃?”靜湘不解。
淨玉打了一聲唿哨,河灘的另一頭便達達地跑來一匹四蹄矯健,體輕颀長的白蹄紅馬,一看便是千裏良駒。
靜湘見了這馬,不由得拍掌贊嘆了一聲,道:“真是好馬!”
“是童兒為我找來的,”淨玉不敢說是從玄衣衆那裏偷來,“叫做櫻桃踏雪,傳說是天下第一神駒。”
“我正在奇怪,你怎麽能這麽快便跟着我回到斷月門。”靜湘的話裏帶了一點責備,“原來是靠了這匹馬。童兒也是,由着她如此亂來。”
淨玉嘟嘴擰着頭撫摩着櫻桃的臉,櫻桃蹭着她的手,百般親昵。
“靜湘姐姐,”小楓躺在地下,“我現在就放機關鳥,通知郭子儀将軍。”
“放吧。”靜湘道,“等郭将軍挂帥了,以我們幾個,多少也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有雪貓在敵陣,即使大唐有一倍兵力,也難有八分勝算。”
說道雪貓,她心裏不禁又一陣惆悵。
事不宜遲,知語立即開始修拟文書。小楓從懷裏拿出一只精巧的機關鳥,圓頭尖喙,翅膀和毳羽都是用輕木制成,合鐵固定。只見她用手撥弄了幾下那機關鳥的翼下,那鳥便慢慢伸展了翅膀,開始緩緩拍翼。先是一下一下,然後越拍越快,躍躍欲飛。小楓取過知語拟好的文書,迅速綁在那鳥身上,緊接着舉高鳥身,看準時機,乘風送出。
機關鳥借着風力,舒展翅膀,滑行了一段後盤旋兩圈,終於向遠處飛去。
靜湘目送那鳥飛上青蒼天空,又看看正在逗櫻桃玩的淨玉,深深出了一口氣,久久站立。
斷月門已永寂水底,一望無際的河灘上,又是另一番物是人非。
若是十七年前,誰能料想事情會變成這樣?
可在那個凄風苦雨的夜裏,她原本便應該猜到的。淋過雨,雪白的頭發一縷一縷貼着臉側,雪貓孤身一人站在長安閣樓的外面,臉色慘白,看着屋裏抱着嬰兒的她。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雪貓臉上帶了那種戾氣乖張,恨不得吃人的神色。
看着懷裏發着高燒,小臉通紅卻已經熟睡了的嬰兒,靜湘想要放手。這本不應該來到世上的小小生命,似乎拚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想要活下去。靜湘正在猶豫,那嬰兒的小小手掌卻一下攥住了她胸前的衣襟。
不要。抛棄。我。
她的心,似乎一下子便柔軟了起來。
“你若不收養她,”雪貓在窗外淋着雨,身上還帶着斑斑點點的血跡,形容好像一只披頭散發的厲鬼。“我便殺了她。”
“她的出生根本就是個錯誤。”靜湘道。
“那你現在就把她殺了給我看,”雪貓昂着頭道,“動手啊?”
靜湘沉默着,看着這個已經不似人形的師姐,手上卻沒有把這嬰兒放開。
兩人一個在屋裏,一個在屋外,死死對峙。
窗外是瓢潑大雨,淋在雪貓身上。她搖搖欲墜,仍強自支撐。
嬰兒似乎餓了,撮着小嘴尋找吃的。遍尋不着,最後竟抱着靜湘的手指吸吮起來。
“她叫什麽名字?”靜湘終於問道。
“顧玉狐。”雪貓道。
靜湘一拂衣袖,抱着嬰兒進了內室。
雪貓終於晃了幾晃,身子軟軟地倒在了濕淋淋的雨地裏。
……
“靜湘師父?”聽到淨玉的問詢,她才猛然從回憶中清醒過來。看着淨玉在自己身邊關切的小臉,雖然稚氣未脫卻秀媚姣好,蒼白着嘴唇,眉如遠山。
“師父的手受傷了,我來幫師父敷藥。”說罷,淨玉靈活地将她的手腕拉過來,細心地處理着傷口。上藥的時候手勁不輕不重,恰到好處。
要說侍奉得盡心盡力,十五年來,這個小弟子确實是無可挑剔。
看着她的臉,靜湘心裏忽然湧起一陣不是滋味,不由自主将一只手輕輕摩挲上她的臉。她的皮膚細嫩,涼薄,像初生的白桃。
被師父這樣摩挲着,淨玉臉上略略浮起一陣紅暈,但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繼續為她敷藥。
靜湘看着她低眉順眼的臉,心生憐惜,然竟又覺得百般惆悵。
若她不知道她的那些身世,她亦不是她自小帶大的徒弟,她的臉更不會讓她想起另一個人,那又會如何?
想到這裏,靜湘心裏一凜,連忙把自己走得太遠的思緒拉回來。
不管怎麽說,這些總是假設,絕不能當真。
她靜湘,十六歲出斷月門時便指天發誓,從今往後,慕容靜湘已死;她只知有大唐,不知有慕容靜湘。
她的喜怒哀樂,再不會因其它任何人而起。
於是,她目送一個又一個過客來了又去了,心卻似一潭死水,波瀾不驚。
但今日新傷舊怨,看着面前的小弟子,心頭竟微微一顫。其中的複雜,連她自己也說不出來。
“師父可要喝一點水?”淨玉解下自己的水壺遞過來給她。靜湘接過小小地抿了一口,之後淨玉便細心地揩乾淨收好。
她還想跟靜湘說些什麽的時候,肩膀上被輕輕地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是已給小楓治完了傷的有梅。眉目溫潤,神情可親。
“我來給師姐治傷。”她說着,溫柔地把淨玉扶到一邊。“淨玉,你去照顧一下小楓師叔。”
淨玉慢慢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磨磨蹭蹭地到小楓那裏去。戀戀不舍地回頭望一眼時,見到有梅熟練地點了靜湘身上的幾個穴道,又略略地為她寬了寬衣,念了幾句真言,手上便氤氲出一團柔和的光,籠罩在靜湘的傷口上。
“姐姐,依你看,雪貓現在的功力,能有什麽程度?”有梅低聲問道。淨玉雖然手上為小楓調理傷口,心下卻在聽她們兩個的說話。
靜湘沉吟了片刻,道:“若一對一認真起來拚到最後,我不一定能勝過她。”
有梅顯然是又籠上了一層愁容。她一面為靜湘擦拭血跡,一面道:“姐姐還有我們,千萬不要硬拚。斷月門已散,姐姐就是我們的大人。”
淨玉偷眼斜瞄着有梅,不知自己是多心了還是怎麽,總覺得她看靜湘的神情比其她師叔特別些。
心裏忽然生出一種微微的不忿,看着她給靜湘治傷,像是什麽東西被別人搶走了似地。
“小師姐,”微生童讨好地推了推她,“你餓了麽?我這有吃的。”
“我不要。”淨玉淡淡地說。
“等下你累的話,同小楓師叔一起騎馬。”微生童道,“到長安還要很久呢。你沒走過這麽多路,會累壞的。”
“你別管我。”淨玉說了這一句話後,低頭再也不理她。微生童在旁邊讪讪地坐了一會,起身拉着櫻桃踏雪到河灘上吃草去了。
淨玉裝作揉捏膏藥,一面卻偷偷看着有梅與靜湘竊竊私語。
她漸漸覺出自己的不尋常。對師父的依戀,似乎已經超過了應有的界限;她知道自己的不應該,看着別人略略分走一點親密心下便不是滋味,哪怕那人是自己根本不可相提并論的可敬的有梅師叔,又哪怕自己原本從師父那裏得到的親密并不多,可她仍願意相信靜湘師父只是她的,只是屬於她的。
悵然若失。
太陽快要從山的那一頭落下去了,燃燒盡自己的最後一點餘晖。淨玉盯着它看,眼睛裏也被映出薄薄的金紅的光彩。
然後她将跟着靜湘師父,出發去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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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