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話誘雉

第十話 誘雉

看着那只寶藍色羽頂的野雉驚覺地伸頭踱着方步,慢慢地向陷阱靠近的時候,淨玉趴在草叢的後面,屏住呼吸,一動都不敢動。

專等一個好時機,便可以把這漂亮的野禽收入囊中。

雖然自小被教導不食葷腥,但想到靜湘的身體因勞碌奔波變得疲累,果然還是需要補養。

“對不住了。”淨玉這樣默默想着,看着那野雉已經慢慢地踱到了離自己幾尺開外的地方。

“八方餓鬼,盡歸我下;十殿閻羅,悉聽我命;曰秦廣、楚江、宋帝、五官、包拯、卞城、泰山、都市、平等、轉輪,統三十六天罡,禦七十二地煞。十方閻羅,疾!”

她疾速念出這段真言,指縫中白光直朝那野雉奔去。

只可惜她不小心觸動了身邊的高草,窸窸窣窣地響動一下。野雉一驚,撲棱了兩下翅膀,白光打偏了,略略擦過它的羽翼。

就算是這樣,野雉也已經歪歪倒倒,被擦中的翅膀耷拉在一邊。它在地下搖搖晃晃地轉了兩圈,發出驚悚的悲啼。

淨玉生怕好不容易守候來的野禽飛走,也不管別的了,一個打滾,撲出去便把那只幾乎動彈不得的野雉掐着脖子死死壓在地下。

野雉瞪着圓眼睛,泛着綠光的羽翼掙紮了兩下,便不動了。

淨玉終於松了一口氣。靜湘師父今天是不用只以幹饅頭度日了。

可她忽然感到肩頭一陣劇痛,來得猝不及防。

這痛痛得她幾乎要掉出眼淚。淨玉扭頭一看,險些跟一張猙獰可怖的狼臉對上。肩頭熱熱的黏黏的都是血,那野獸咬住她的肩膀。大概原本是想要趁她不注意一口咬斷她的咽喉,結果撲上來時卻咬偏。

“呀!”淨玉尖叫起來,兩腳亂蹬,想要把那野獸蹬下去;可它死死咬住不放,她越是掙紮,肩頭疼得就越深。

這麽近距離的搏鬥,淨玉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而且還是跟畜生。

野狼發出沉悶的低吼,似是在威脅。她在搏鬥的間隙中絕望地看到它乾癟的肚子,想是已有一段時日不能果腹了。

掙紮時她實在騰不出雙手來結印,原本她想要用死道來了結它的。

淨玉感覺到熱熱的血流進了自己的脖子,肩膀已經疼到麻木了。她拼命護着自己的喉嚨,那畜生正在試圖一寸一寸地把獠牙挪到那裏。

要是真被它咬斷喉嚨,那就完了。

“靜湘師父……靜湘師父……”淨玉死命地反抗,趴在地上用肘胡亂地反打身後的狼,無奈身單力薄又處於下風,眼看要被狼活活咬死。

忽然一聲巨響,四周的草木灰紛紛而落。淨玉聽到身上的畜生一聲哀嚎,松開了她的肩膀。

她一個打滾坐起身,看着那狼肚子上開了一個碗大的血洞,腸肚都流出來。它在地上打了幾個圈,便轟然倒下不動了。

淨玉還在驚疑不定,往四周看時卻發現了端着□□跪在草叢裏的秦月珠,身邊還有未散盡的硝煙。

“你怎麽來了?”淨玉訝異地問道。她原本以為自己偷偷跑出來沒有人知道。

“路過。”秦月珠說着,把槍慢慢地收了起來。

淨玉也知道她的這個怪脾氣,平時惜字如金,說話從來不會超過兩個字。這個自小被高小楓收養的異域女童,有一雙與高小楓神似的灰藍色眼珠。只不過小楓的眼睛是因受傷變色,而她卻是天生。

“要不是你,我死定了。”淨玉一面說,一面扶着自己的肩膀。整只手黏黏糊糊的,全是深深淺淺紅色的血。

秦月珠走到她身邊,撕下自己的一副衣角為她包紮,說:“止血。”

正在這時,淨玉聽到身後知語大聲的抱怨。

“我早就對你說過,這□□的威力,你都尚且不能完全控制,怎麽可以就這樣随随便便拿給孩子做武器?”

淨玉一驚。難道自己偷跑出來早就被師叔們發現了?她回頭看時,發現知語與小楓正雙雙向自己走來。知語一路走還在一路對小楓埋怨道:“方才多危險你也不是沒看見,萬一□□打偏到淨玉身上,你怎麽跟靜湘師父交代?”

小楓不服氣地辯駁:“月珠是我弟子,我自然對她的槍法有信心。這轟雷是我親自做給她的,她在斷月門裏練習多年,也從來沒有出過事。”

知語還在責怪:“轟雷威力巨大,萬一走火自傷,傷到月珠,想必你心裏也不會好受。”

“你是不相信我的機關術了?”小楓有點嗔怒。“我自己做出來的東西,我自己心裏自然有數。更何況別人的弟子都有這個有那個的,單我的弟子沒有,我不依。”

知語拿她毫無辦法,只有道:“你看裴惜不也是什麽都沒有。”

“那是因為你不用兵器。”小楓大聲說。“所以你弟子也什麽都不會!”

淨玉這才偷眼看見她們身後的裴惜,弱弱小小站在那裏,幾乎被師父跟師叔完全擋住,聽到這話怯怯地低頭不語。

小楓走到淨玉身邊,嗔怪道:“下次還敢不敢自己一個人跑出去了?看傷的這樣!”說着念動口訣,雙手覆罩在她的傷口上,籠了一層柔光。

畜生咬的傷口很深,小楓施法療傷的時候淨玉感到傷口連裏面的骨頭都很癢,不由得哎呦了一聲。

“再咬深點,你這條手臂怕是要廢了。”小楓道。

“淨玉,”知語嚴厲地質問道,“你一個人跑出來做什麽?”

在幾個師叔師伯裏,淨玉最怕的就是九方知語。她脾氣耿直,對弟子向來嚴格,教訓起來也是絕不留情。淨玉還記得小時因為偷懶被她打完手板之後,罰站在牆角整整一天。

所以知語現在問她,她也不敢駁嘴,只是低下頭小聲道:“我看靜湘師父最近身體不好,這東西,說是很補的……”

知語看了一眼她腳下已經沒了氣的野雉,俯下身揀起來,打量了一下。

小楓也沒說話了。見淨玉的傷口幾乎已經治愈,便站起來道:“回去吧。不然靜湘姐姐又要擔心了。”

雖是不太情願,淨玉別別扭扭地跟着她們回到了靜湘和有梅的身邊。一見到靜湘,小楓便開口抱怨道:“姐姐,你看你的小弟子,總是喜歡四處亂跑,這下差點叫野狼給吃了。”

一聽這話,微生童瞪大了眼鏡,急忙跑過來問道:“小師姐,你遇到野狼了?”

“一點小傷,沒事的。”淨玉學着靜湘平時的口氣回答她。

“淨玉,”靜湘開口後,淨玉馬上變得乖順。“你跑出去做什麽?”

“給你抓這個補身子去了。”知語晃了晃手裏的野雉。

“我去把它炖了。”淨玉立刻接過話頭,搶過知語手裏的野雉,跑到剛剛搭起的簡陋竈臺旁邊,生火,架鍋。

靜湘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忽然生出了一些感慨。

很多年前,她坐在幽冷的靜湘閣裏教她讀書。讀着讀着,她覺出她的走神,便正色訓斥道:“淨玉,讀書的時候切不可三心二意。”

她委屈地回道:“淨玉在想事情。”

“什麽事情?”她問。“我教你讀的這些是斷月門的教習,你不懂這些,便永遠出不了斷月門。”

“不出便不出。”她嘟嘴道。“我不稀罕。”

“說什麽傻話。”她責備她。“繼續好好修行才是正經。你得把這些都記下了:斷月門門規第一條,終生忠於門主;第二條,姐妹同心,互相扶持;第三條,也即最重要的一條,絕不可與男子私通。”

“私通是什麽意思?”她擡起天真的眼睛問她。

她一時不知道如何解釋,便草草地道:“不與男子過多來往就是了。”

“我才不稀罕什麽男子。”她看着她道,“我有師父,我以後都要跟師父在一起。”

她看着她清麗可愛的小臉長眉毛,年紀小小卻已顯出一絲妩媚的眼睛,正直直地望着自己。

“我以後要嫁給師父。”她涼涼的小手碰上她握着書卷的手掌,像柔軟的冷玉。

她啞然一笑。

“又說孩子氣的話。”

瓶花落硯臺。整個空曠的鬥室唯餘她輕和的讀書聲。

“師父,吃東西了。”她還在沉思,淨玉已經碰了碰她的手肘這樣說道。靜湘擡頭,看見她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炖肉,撩人食慾的香味撲鼻而來。

她尖巧的小臉上在初冬時節還滲着點點的汗珠,混雜着一點草木灰和煙火氣,毫不在意地用小手一抹,臉上便現出幾條□□。

“淨玉,你去幫忙小楓師叔,這裏我來就可以了。”還沒等淨玉有所反應,有梅已經接過她手裏的碗,将她支到一邊。

看着有梅細心地将飯菜吹涼,把骨頭一根根挑出來,再送到靜湘手上,淨玉低頭不語,默默地轉身離開。

自小到大,無論何時都能待在靜湘師父身邊,陪她出生入死的,好像就只有夏有梅。淨玉知道自己道行尚淺,但每次靜湘師父為了保護她,不讓她一起履險的時候,她心裏總有種被生分了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她十分讨厭。每次她目送師父跟有梅師叔走出陰冷的斷月門,都要站在那裏發上很久的呆。

也許,如果跟靜湘師父一起戰死在外面,也會比這種感覺好受些。

為何有梅就能有這個機會,與師父一起歷險履險,同生共死,而不是她淨玉?

歸根到底,是她太弱。弱到還需要靜湘師父時時刻刻的保護,弱到她不想她與她一起并肩作戰。

“淨玉。”靜湘叫她。

“嗯?”她回過頭來,發現她的眼神很溫柔。

“我們馬上就要啓程去長安。你的行裝可都準備妥了?”靜湘問道。

淨玉點點頭。

“這就好。”靜湘轉頭對小楓還有知語說道,“我們到了長安以後馬上聯系郭子儀将軍,中原亂戰已經不遠了,天下蒼生将臨塗炭,我們不能袖手旁觀。”

“不勞師姐吩咐。”知語說着,臉上鮮紅的刺青如天神般凜凜不可侵犯。

“我們現在是要與安祿山的叛軍抗衡?”小楓擔心地問。

“不止他們。”靜湘看着她,眼神裏意味深長。“還有公輸家的後裔。”

淨玉看到小楓的拳頭緊了一下。

“公輸家是誰?”她偷偷問微生童。

“從古到今,公輸家都是墨家的死敵。”微生童小聲回答她,“小楓師叔正是墨家的後人。”

淨玉又扭頭往小楓那邊看去,她已然換了一副與平日的輕松爛漫不同的神氣,淨玉亦從未見過她如此嚴肅正色的樣子。

“姐姐放心。”小楓說,“我自當知道怎麽做。”

“很好。”靜湘說着,拿起長刀流光,“上路了。”

淨玉望着她道袍一飏向前走去的颀長身影,不知是眼睛被陽光晃着還是怎麽,竟有點看不清楚。

但還是努力擦擦眼睛,追了上去。

×××

夜色已濃,裴惜睡在秦月珠的旁邊,輾轉反側。

白日裏小楓師叔說的那句話仍然回蕩在耳邊:“所以你的弟子什麽都不會!”

是呀。什麽都不會。她咬緊了嘴唇,委屈地抱抱自己。淨玉師姐的根骨奇佳,人人都說是修習道術的好材料;月珠師妹的武術是四個小弟子中最強,槍法也彈無虛發;更不必說微生童師姐,不僅與有梅師叔一樣擅長醫道,加上見識多游歷廣,幾個師叔師伯誰不誇她膽大心細,智勇過人?

就只有她。身嬌體弱,習不得武術白打,天資又愚笨,在道術上也造詣缺缺。以前探月大人幾回搖頭不齒,知語師父也只能連陪不是。

她是怕見知語師父的。雖然她沒有過多對她責難,但裴惜知道以九方知語空手白打天下第一的名頭,收到自己這樣的徒弟,是一件很沒有面子的事情。

她與率直神勇的師父,竟沒有半分的相像之處。

無怪小楓師叔那樣說。裴惜想着,大滴大滴的眼淚從眼角滾落下來。

不是不想給師父争氣。可就這懦弱膽小的性子,百無一是的功夫,她真不知道怎樣才能給師父争氣。

探月大人和其它斷月門衆被殺的時候,她能做的只有吓得傻傻地站在那裏,發着抖,什麽都不會想。那種對生死相搏的恐懼感,讓她不能動彈。要不是為了救她,小楓師叔也不會受那麽重的傷。

可她說服不了自己。

裴惜蜷縮在秦月珠旁邊,不停揉着眼睛。

這樣默默地哭了一會,她忽然想要解手。可是天色很黑,又時值冬天寒風冽骨,她竟有點不敢一個人去。推推旁邊的秦月珠:“陪我去解個手。”

她翻了個身,只說了兩個字:“不去。”

不敢吵醒其她師叔師姐,裴惜只好自己起身,哆哆嗦嗦向林子裏走。

天氣冷得人直打寒戰。她顫顫地完了事,正要回去,卻發現自己好像迷路了。

這麽近也能迷路,她覺得自己果然是個廢物。

迷迷糊糊地轉了兩圈,還是沒有找到回去的路。刀子樣的冷風劃在臉上,她終於清醒了些。恐懼感又像蛇一樣攀上脊背,可她愈是慌張,就愈是看不見路。

“月珠!”她叫,沒有人答應。她已不知道自己離師叔師姐們有多遠。

“不要哭。”裴惜說話給自己壯膽,但最後還是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

“哭什麽?”有人在她身後道。

裴惜聽到那聲音有些蒼老,帶着點虛音,急忙回頭,見是一個身穿黑衣,臉也被遮得若隐若現的老妪,背略略的駝着,打扮異常奇怪。

她不由得倒退了兩步,顫顫地問:“你是誰?”

“我沒有名字,”那老妪笑了兩聲,“你就叫我玄姑吧。”

心裏隐隐感覺到來者不善的裴惜,轉身便跑,誰知手腕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被扣住,硬生生地拉回來。

“別跑,”玄姑說道,“我又不是壞人。我是想要幫你的。”

“我沒什麽要你幫的,”裴惜的聲音裏發着抖,幾乎都變調了,“你放我走就好。”

“騙誰?我剛才看到你睡在那裏哭了。”玄姑乾笑道。“被人嫌棄的滋味不好受吧?”

“你怎麽知道?”裴惜這才看見她握住她手腕的手,慘白,枯瘦,正如一具乾癟的骷髅。

“我會算呀。”玄姑道。

“不關你的事。”裴惜說完,掙紮了兩下,無奈她力氣太小,玄姑的手如長在了她手腕上,死死扣住,任她如何也掙不開。

“看,這麽柔弱。”玄姑像是嘲諷似的道,“我一只手便能捏死你。”

“別殺我!”裴惜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我不會殺你。”玄姑壓了壓聲音裏的戾氣,“我說了我是想要幫你的。你想要在他們身邊變強?我給你一樣東西,吃了它,你便能變得很強,比她們任何一個人都強。”

說完,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拿出一顆黑色的小藥丸,送到裴惜面前。

“我不要!”裴惜拼命搖頭。

“你會想要的。”玄姑道,“剛才我一摸你的脈象,實在平庸無奇。憑你自己的話,就算終其一生永無止境地修行,也到不了她們中間任何一個人的程度。現在我給你的這顆丸藥叫易魂丸,吃了可以改變你的奇經八脈,讓你不費吹灰之力,得到數十年的修行,你說,哪裏去找這樣的好事?”

裴惜看着她,看不見臉,所以不得而知她現在的表情。那顆指甲大小的藥丸在月光底下黑得發亮,平平地躺在她慘白的手心裏。

“那裏睡着的是你的師父?”玄姑道,“我看她的道行也不淺。可是你只要吃了這顆易魂丸,你的道行轉瞬便可以比她還高。於是你便也可以像她一般無所畏懼,日後與她們一齊四處殺伐,你也再不必鎮日活在這種恐懼裏。你說這可不好?”

“你為什麽要幫我?”裴惜看着那顆小藥丸,遲疑着。

玄姑握着她手腕的手松開了,又是乾笑兩聲,道:“我與你有緣。這藥丸我留給你,吃與不吃,全看你自己定奪。”

話音剛落,人影已渺,裴惜低頭一看,那藥丸靜靜地躺在自己手裏,還是黑得詭異。

原想就這樣丢掉,但幾番猶豫,她終於還是把它偷偷放進了自己的衣袋。

就在這個時候,她竟發現剛才遍尋不見的歸路就在自己面前,不遠處躺着的正是師叔師姐她們。

裴惜有點迷糊。這一切好像有點不真實。

“你去哪裏?”她聽到知語師父的聲音。

“沒有。去解了個手。”裴惜狠狠咬住顫抖的下唇,“睡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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