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十一話長安
第十一話 長安
靜湘駐足看着面前的明德城門,久久不前,一任那幾個第一次來到長安的小弟子歡呼雀躍,紛紛吵嚷着要進城看看。
仰頭看着正南排列規整的五個大門,靜湘忽然想起自己十六歲第一次到這裏的時候,也為大興長安的威嚴壯麗所懾服。
“靜湘你看,”雪貓指着這扇城門,“這就是長安的明德門。”
“師姐來過這裏很多次了?”靜湘打量着這裏的一切,裏裏外外三教九流車水馬龍,不由看得呆了。
“我去年三個月都是住在這邊。”雪貓說道,“斷月門在東南芙蓉園旁邊有住處。”
靜湘慢慢挪動步子,看身邊來來往往入城出城的行人馬車,看大食商人還有東瀛僧侶,竟看得舍不得離開,全然沒有聽到雪貓在前面叫她。
“快走!”叫了幾遍不應,雪貓快步走過來輕輕戳了一下她的額頭,笑駡道,“別像個鄉巴佬似的。”
靜湘連忙往前走,走了幾步又猶猶豫豫。城池太大,她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何姿态,到這樣人聲繁華的地方去。
“你再不走,我可就把你丢在這裏了。”雪貓笑道。“此行是為了給你引薦一個人,別給我磨磨蹭蹭。”
“誰?”靜湘問道。
雪貓正在向前走着,聽到這話便回頭,嫣然一笑道:“長安的文官,顧清風。”
明眸巧笑,白發似雪,她忽然覺得她此時的笑容,竟那樣好看。
這場景,仿佛還是昨天似的歷歷在目。靜湘也已不記得這是自己第幾次來到長安,只是每一次到這裏,站在明德門前,那時的情景便會浮現在眼前。
雖然如今的雪貓,與當時的月見山雪,已經判若兩人。
“姐姐?”身邊的小楓試探地叫了一聲。
靜湘緩緩出了一口氣,這才挪動了步子。
一路上比洛陽城還要繁華熱鬧,淨玉看得眼花缭亂。她第一次看到如此繁華的地界,這樣多的異邦人,興奮得恨不得一路小跑。路邊有波斯人在販賣精巧的小玩意,若不是硬生生被知語拉回來,她便駐足在那裏不走了。
“師父你看!”她驚呼道,“那些人頭發的顏色都與我們不同。”
可師叔們跟師父似乎都沒有大驚小怪,淡定地繼續向前走。
穿過東邊的都會市,淨玉遠遠望見了一座園林。隔得遠看不見山石崎岖,但綠意已經迎面而來。
但還沒來得及進園,她已經被帶得轉彎到了一條民巷裏,在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進了一扇小門。與洛陽那裏一樣,這邊斷月門的據點也是別有洞天。上了一段樓梯才發現裏面是一個小小的四合院,進了屋便看到一面屏風,陳設精巧別致。
“師父以前便是住在這裏的?”淨玉環視了一下四周問道。
“出來辦事的斷月門衆都是住在這裏。”靜湘說着,解下佩刀放在桌上。
這裏的一切都與十七年前別無二致,手繪的屏風,水晶的珠簾,就連院子當中她與師姐師妹掃過落花的那棵桃樹也都還在,只是更加高大繁茂了。
靜湘慢慢走近內室,她以前與雪貓一起住過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推門進去,雖則桌子上已經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布局分毫未變。
就連床上那頂的紅紗帳,也還都靜悄悄地挂在那裏,床上的被枕,香爐,也都是當初的樣子。
她忽然想起以前雪貓就倚在這裏,穿一件白色的小褂,腳邊放着針線笸籮,低着頭,嚼着紅絨,靜靜地縫補衣服。
時不時擡起頭來笑駡端坐在桌旁讀書的她一句:“書呆子。”
說完,腳輕輕一踢,那針線笸籮便骨碌碌滾到一邊去。
但這樣的一個女人,她下一步将會要做什麽,靜湘從來沒有猜對過。
腦海中又突然浮現出前幾天她惡狠狠地與她刀劍相架時的表情,兇光一現,殺氣逼人,像是地獄裏反出來的惡鬼。
靜湘重重地把行囊摔在桌子上,心情煩躁。
忽然聽到身後怯怯的一聲:“師伯?”她回頭一看,是裴惜。
意識到自己的失态,靜湘的語氣放緩了一點:“沒什麽。我現在要去見郭子儀将軍了。”
說完,便默默走出門外。
淨玉留在廳裏,看着靜湘出門,問身邊的微生童道:“師父這是要去哪裏?”
“去見郭子儀将軍的親信。”微生童一面為她剝核桃一面回答。
“郭子儀是誰?”淨玉問道。
“大唐的朔方節度使,這次皇帝啓用他挂帥征讨叛軍。”
淨玉看着天頂上的太陽,微弱的光,整個天空都是灰色的。屋子外面的那棵桃樹已經落葉了,光禿禿的枝子無助地朝着天空伸展。院子的角落裏還堆積着未掃乾淨的雪,已經有一點發黑。
淨玉坐在臺階上,用腳踩着地上的一層薄雪。裴惜走過來坐在她身邊,也一腳在地上印了一個腳印。
“阿惜你怎麽了?”淨玉看着她,“這兩天好像有心事?”
“沒什麽。”裴惜稍稍有點局促,“沒有……”
“又騙我。”淨玉嗔道,“我看出來了。你從我們離開斷月門的時候起就怪怪的。不過也是,誰看到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變成那個樣子心裏都不好受。不過我們還有師父師叔,有她們在,沒事的。”
“嗯。”裴惜點點頭,低着眼睛用腳揉搓地下的雪。
淨玉從小與這個師妹一起長大,知道她性子柔順懦弱。斷月門滅門時的慘況,自己看到都尚且受到如此大的刺激,更別說裴惜。她想了想,一把把她抱在懷裏,道:“你別怕,再怎麽說,這裏還有我。”
“小師姐,”裴惜的手縮在袖子裏,依偎在她懷中,“你說,要是我能夠變得很厲害,像知語師父或者靜湘師父那麽厲害,是不是就不會拖大家後腿了?”
淨玉聽到她這樣說,心裏明白是小楓前幾天說她的話,加上一直以來在斷月門裏被排在幾個小弟子末尾,讓她心裏不痛快了。於是抱着她柔聲道:“誰說你拖後腿了?”
“我是咱們幾個裏最沒用的。”裴惜盯着自己的腳尖,慢慢碾着地下已經變得有點發黑的薄雪。“什麽都不行。連最簡單的道術都學不會。”
淨玉想了想,道:“可是你做的刺繡是我們幾個裏面最好的。”
“那個沒有用的,小師姐。”裴惜還是低着頭說。“上戰場的時候又不比刺繡。”
“你別想那麽多。”淨玉說,“再怎麽你也是我的師妹,我什麽時候都不會丢下你不管的。”
裴惜猶豫了一下,忽然站起身對着她道:“小師姐,你相信我,我真的會變得很厲害的,不用師父師叔再分神保護我。”
淨玉看着她的笑容,楞了一下。旋即也笑道:“好呢。我等着。”
“靜湘姐姐回來了。”她們聽到裏屋的小楓這樣叫着,一面迎了出來。
門口走來的果然是慕容靜湘。瑟瑟的寒風裏她只穿了一身青白色的道袍,腰間佩着長刀,臉上還是淡定如常的神色,卻有不怒而威的氣勢。
“師姐,這麽快?”知語也出來了,“可有打聽到什麽消息?”
“情況似乎如我們預料的那樣。”靜湘的聲音有些低沉,“郭将軍府上的探子告訴我,安祿山在洛陽一役中之所以能勢如破竹,是因為得了一位白發白衣的術士相助。”
“啊?”聽了這話小楓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其它人也倒抽一口涼氣。
“聽他說郭将軍的意思,雖然不能确定那術士就是雪貓,但他認為雪貓已經投靠了叛軍。”
“那我們現在怎麽辦?”知語問道。
“立即同郭将軍一起出征,讨伐雲中。”靜湘道,“我非要知道一個确切的消息不可。如若真的是雪貓在幫助叛軍,”她握緊了手中的佩刀,“我必當将她斬草除根。”
沉吟了半晌,知語道:“明白了。現在就随師姐一同出征。”
“有梅,知語,小楓,你們三個都跟我走。”靜湘道,“小弟子全部留在長安,這裏的準備很充足,生活一年半載都不成問題。”
有梅答應了一身,便轉進屋裏去拿行裝。
“師父!”淨玉急切地跑上去,擋在她面前,“不要再丢下我,我要跟你一起去雲中。”
“不行。”靜湘嚴厲地說。
“師父,求求你,請讓我去。”淨玉堅持。
“是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嗎?”淨玉從來未見過靜湘對自己如此嚴肅生硬,“我說了不行,你以為戰場殺伐可是兒戲?”
“淨玉可以保護自己。”她柔聲懇求。
“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靜湘拂袖轉身,“收拾東西,有梅,知語,小楓,我們走了。”
淨玉看着她離開的背影,終於忍不住,眼淚斷了線似的掉了下來。微生童見狀,連忙去拉她:“小師姐,別這樣,還有我們陪着你。”
知語忍不住也回頭看了一下,小聲對靜湘道:“師姐,你好歹也跟這死心眼的孩子說說……”
靜湘依然不為所動,徑直向前走去。知語回頭望了幾眼,終於無奈地跟着師姐師妹走出了四合院的門口。
淨玉站在院子中間抽抽噎噎,哭得泣不成聲。
×××
“小師姐,你要做什麽?”微生童看着淨玉飛快地給櫻桃踏雪備鞍,上蹬,收拾行裝,大驚失色,趕忙去拉她。
“你別管。”淨玉說,“我要去追靜湘師父。”
“你忘記了師叔師伯都是怎麽教導你的了?”微生童道,“叫你聽聽話話,不要再擅自到處跑!”
“那我寧可死在外面好了!”淨玉大聲地說。
“你怎可以這樣不懂事?”微生童也有些惱了。
“不懂事的是你!”淨玉反駁道,“你眼睜睜看着師父到戰場上去死鬥,或許還會送命,卻袖手旁觀。若是我的話,我就算是死,也要同師父死在一起。”
微生童沉默了。心裏想的多是待自己如同親生女兒般的夏有梅。
“師姐。”身後忽然傳來秦月珠的聲音。淨玉回頭一看,她背上背着小小的行囊,端着那只碩大的□□轟雷,站在院子中間。“我去。”
“你不怕?”淨玉問道。
“不怕。”秦月珠說。
淨玉白了微生童一眼,飛快地翻身上馬,向秦月珠伸出手來道:“跟我走。”
秦月珠拉住她的手,只一躍,便跳上了馬背。微生童站在下面,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左右為難。
“你到底跟不跟我去?”淨玉大聲問道,同時策動着櫻桃踏雪左右踏步逡巡。紅馬似有無數的力氣正待飛奔,十分焦躁。
微生童咬咬牙,道:“好,我去。你等我,我去外面再找一匹馬。”
“那就快跟上來!”淨玉話音剛落,已經一策缰繩,櫻桃踏雪長嘶一聲,揚蹄往外疾奔而去。
微生童正待要走,忽然聽見身後怯怯的帶着哭腔的聲音:“師姐,別抛下我。”
她回頭一看,是裴惜,手裏挽着一個小布包,可憐兮兮地站在那裏,臉上全是揉出來的黑色道道,畏畏縮縮地看着她。
“不會丢下你的。”微生童跑上前去拉住她,“跟我來。”
“可是,師姐,我怕上戰場。一個人留在這裏我也害怕。”裴惜說着,似乎就快要哭出來了。
“跟着我,不會有事的。”微生童這樣安慰道,“來,我們去找馬。”
她沒有看見裴惜偷偷瞄了一眼自己手裏,一塊舊舊的布裹着的,散發着詭異黑色光彩的小藥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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