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二話雲中

第十二話 雲中

“郭将軍，現在情勢如何？”靜湘站在軍帳中問道.身後是緊跟着的有梅，知語和小楓。

軍帳中央一臉嚴峻，身材魁梧，須髯飄飄，穿着明光甲氣度不凡的将領，正是郭子儀。他眉頭深鎖看着面前攤着的行軍圖，道：“自從高将軍冤死，叛軍更是勢如破竹，節節逼近。我等現在頭樣要務就是收複雲中，若能成功，接下來便是向馬邑經東陉關，之後由太原出井陉口，如是便可阻斷安祿山夾擊關中之路。”說着，擡起頭來，望着斷月門衆，“叛軍有方士在軍，希望貴教衆助在下一臂之力。”

“将軍莫要如此說，”靜湘道，“如今斷月門已矣，我等只是如喪家之犬，能偶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已經萬般榮幸。”

郭子儀微微點頭，又去看那朱砂批注的行軍圖，安祿山的大軍密密麻麻，俨然已經壓境。

“郭将軍所說的白衣術士，交戰時就交給我等好了。”靜湘道。

“拜托了，萬事小心。”郭子儀道，“我軍入夜時分便會攻入雲中，敵将名為薛中義，還請諸位道長先行整備，即刻出發。”

他話音未落，軍帳外卻冷不防沖進來一個纖小的身影。周圍的将士大驚失色，叫道：“有刺客！”紛紛掣出兵器，但來者手持雙劍，左沖右突，靈活格擋，那些将士根本奈不了她何。

“別攔我！”她大喊道，“我是來幫靜湘師父的！”

靜湘一愣，揮揮手叫将士們住手。這才看清楚沖進來的人居然是淨玉。她氣喘籲籲，手裏握着在斷月門裏修習用的兩把鐵劍，半跪在地下。

“靜湘道長，這位是？”郭子儀略略定神，疑惑地望向靜湘。

“我的弟子。”靜湘的臉色不甚好看，“教導無方，使将軍受驚了。”

“擅闖軍帳原是死罪，”郭子儀道，“但看在靜湘道長的份上，請這位小道長借過一步說話。”

淨玉不明就裏，徑直上前。郭子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點點頭，道：“果然清奇。不愧是道長的弟子。請問這位小道長尊諱？”

“水淨玉。”她答道。

“淨玉小道長可有什麽專長？”郭子儀問道。

淨玉略一思索，道：“我懂劍法。道術。十方閻羅。”

“淨玉，”靜湘終於開口了，“今夜開戰後，你留在後方支援就好，不得到前線去。”

“童兒阿惜她們呢？”淨玉問道。

“什麽？她們也來了？”知語聽到這話，險些急火攻心。

衆人向帳外望去，看見微生童幾個在帳外站着，牽着那匹櫻桃踏雪。

“讓她們也跟你一同在後方待命！”知語氣急敗壞。

“我不怕上戰場。”淨玉道。“童兒她們也不怕。”

郭子儀看着淨玉，點頭道：“小道長年紀不大，勇氣倒是可嘉。”

“我只是為了跟靜湘師父站在一起，是生，是死，只要有靜湘師父在，我什麽也不怕。”淨玉咬着牙說道。

靜湘依然是沉默，手搭上腰間的長刀，一言不發。

×××

入夜。

冬天肅殺的風割在臉上，生生地疼。淨玉身上披了一件別扭的輕型鎖子甲，跟微生童幾個走在軍隊的最後。

她知道靜湘師父幾個肯定是與郭将軍一起，走在前鋒。太陽剛剛落下，她聽到旁邊有唐軍在竊竊私語說已經快要到雲中。

這是她平生第一次參加真刀真槍的戰役，心下不禁有些發緊。

微生童似乎看出她的不安，暗地裏捏了一下她的手，低聲說：“小師姐，別怕。你的劍術跟道術應付這種程度，綽綽有餘。”

忽然聞報：“前方便是雲中城！”

淨玉個子小，又是處在軍隊的最後面，只能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望着，隐約看見前面有一座巍巍的城池，城牆上飄揚着巨大的軍旗，烽火一點一點如一天星宿，牆頭的弓箭手密密麻麻排成一列，嚴陣以待。

“這是要怎麽上去？”她偷偷問微生童。

“有雲梯。”微生童答道，同時拔出了腰間的陰陽分水刺。“小師姐你不必驚慌，等下跟緊我，開元靈護體不要中箭就是。”

淨玉睜大眼睛往城樓上望去，忽地只聽身邊不知什麽人喊了一聲，緊接着便殺聲震天，唐軍一齊向那城門湧去，險些把她擠個跟頭。

慌張之下她拔出雙劍也懵懵懂懂跟着衆人向前沖，沖了幾步，聽到微生童在前面喊：“小師姐！元靈護體！”這才想起來念動真言，剎那間一層光暈籠罩全身，此時剛好一只利箭射到，險險地射中她身上的光暈，不能透過，匡然落地。

她這才發現，城牆上的弓箭手早已紛紛拉弓放箭，嗖嗖的箭雨霎時籠罩整個城門的上空。

旁邊有士兵中箭倒下，正好射中太陽穴，在地上扭了幾下便不動了。

淨玉心裏一陣發毛，但無暇多想，只有緊握雙劍，在人群中跟着微生童向城門猛沖。

人的喧嚷聲，馬的嘶鳴聲，戰鼓的擂動聲此起彼伏，淨玉的耳朵被震得微微疼痛。她看見有巨大的梯子被重重搭在城牆上，無數的唐人士兵競相攀爬，但有不少爬到中途便被亂箭射死。

一排排的戰車轟隆地開來，整齊地停在城門外。帶着火的霹靂車隆隆地駛向城樓，淨玉扭頭看時，一門巨炮已經燃起硝煙，一聲巨響，城門上方嘩啦啦地開了一個大洞，城牆上有掉下來的人，紛紛哀嚎。

她正在猶豫自己要不要爬上雲梯，在烽火映照下卻看到小楓站在一架戰車上面，嘴裏咬着一只箭簇，扯開長弓龍雀，連射十箭，箭到之處，必有叛軍慘叫倒下。

箭無虛發。

“小楓師叔！”淨玉驚喜地叫道，但小楓卻沒有住手，連續的利箭不間斷地射向城樓，像是沒有聽到一般。

“小師姐，跟着我，城門一開便沖進城去！”微生童叫道。

淨玉戀戀不舍地望了小楓一眼，緊跟着微生童繼續前沖。

城門上一片混戰，士兵已經失序，瘋狂地砍殺。鮮血順着磚縫流下來，空氣裏有股腥臭的鐵鏽味。有些叛軍士兵從城牆上往下跳，落地便摔得腦漿迸出。

見識過斷月門慘況的淨玉，雖然有了耐受力，但面對這種情景，心裏還是一陣一陣地發怵。一不留神，被一個殺紅了眼的士兵欺身近前，舉着刀斧便要砍下來。

她還沒來得及做何反應，只見流光一閃，那士兵的腦袋便齊齊的被削下，晃了幾晃，倒在地上。

“既然要上戰場，何以不專心？”

她聽見熟悉的呵斥，擡頭看時竟是靜湘師父。她此刻比平時更多了兩分威嚴，青白的道袍上染了星點的血跡，紛亂的青絲在寒風中輕飏，手裏的長刀正在一點一點往下滴落暗紅的血珠。

淨玉張大了嘴，還沒有叫出聲，靜湘已經身影一閃，消失在視線裏。

她從未有見過靜湘師父在戰場上殺伐的樣子。

恨不得丢下刀劍就這樣追了過去。

可忽然狂風大作，她幾乎要被吹得歪歪倒倒，不能站立，幸好微生童回身幾時拉住她，才勉強穩住。

好不容易站住了，卻又開始飛沙走石，雖說開了元靈護體，還是有不少的細沙打在臉上，刮得生疼生疼。身邊的唐軍有些甚至被拳頭大的石頭砸中，滿面鮮血，厲鬼般可怖。

“是斷月門的道術！”微生童緊緊拉着淨玉叫道，“陣道，狂沙亂石！一定是大師伯！”

“她真的投靠叛軍了？”淨玉實在站不穩，将右手鐵劍一劍插入地下，穩住自己陣腳。

艱難地擡頭看，果然發現城門上站着個白衣飄飄的女子，城牆上的烽火映得她臉色愈發蒼白，與着四下殺伐的戰場一點也不相稱。

這四周都是腥紅的屠場裏，只有她纖塵不染，依舊一身雪白。

趁着這沙石肆虐，雲中城裏的守将大概是想殺出重圍，竟放下了城門，數以千計的士兵喊殺震天，沖将出來。唐兵猝不及防，一下被沖亂了陣腳，死傷不計其數。

“月珠！”微生童憤怒地朝身後的秦月珠大喊道，“陣道，四塞！”

秦月珠應聲将□□往身後一靠，雙手結印，口中念動真言：“青龍白虎，對仗紛纭。朱雀玄武，侍衛我軒。四塞之門，達于九天，承此浩氣，誓扞我前！陣道，四塞，疾！”

話音甫一落地，光芒沖天而起，剎那間樹不動，風不搖，亂飛的沙石也都紛紛落地。唐兵個個驚呆，繼而歡呼四起，以為神跡。

“快随我沖進去！”微生童一躍上了一匹無人的戰馬，奪過軍旗，向唐兵大吼。一時應者雲集，紛紛舉着刀劍，随微生童一起殺向敵陣。

“小師姐！”微生童回頭沖她喊道，“得快一點奪城！月珠法術尚淺，與大師伯對陣撐不了多久的！”

淨玉答應一聲，也向前沖去。迎頭的叛黨多如牛毛，揮舞各式兵器，向她圍上來。她開始有些心慌，但幾個刀斧手橫劈到她身上，盡被元靈護體反彈回來；於是她便大膽起來，閉着眼睛将雙劍向前挺刺。

猛然一下似乎刺進了什麽東西，她睜眼，發現自己滿手鮮血，短劍嵌在敵兵胸口。

她心一橫，拔出短劍繼續拼殺，平日裏靜湘師父教授的武藝現在全派上了用場。

看前面微生童騎在馬上，奪過一只長槍左沖右突，馬身都濺滿鮮血。她還能時不時騰出手來結印念動咒訣，白光四突，火光連接燃起。

“我一定要修習兵道。”淨玉這樣想着，愈加發狠殺敵。

叛軍數量衆多，唐兵陷入苦戰。雖然城門大開，蜂擁而上的唐兵一時也難以占到便宜。三分之二的大炮已經損毀，戰車也都已無法前行。

秦月珠站在原地，施展陣道對抗雪貓的狂沙亂石，以元靈護體護法，但顯然已經體力不支，額頭冒出大滴的汗珠。

“月珠，撐住！”九方知語沖到她身邊，一掌将一個意圖砍殺她的叛軍的天靈蓋打碎。

“還好。”秦月珠閉着眼睛道，但聲音已經發顫。

斷月門的道術中，只有修習陣道需要機緣。所以在兩輩弟子中，擅長陣道的就只有雪貓與秦月珠。

“知語姐姐，幫我把這個架起來！”小楓站在戰車上，扶着一架形狀奇特的巨弩。

“你這又是做的什麽東西？”知語幾步跑到她身邊，一肩扛起這架弩炮，将它架到了戰車上。

“我新做出來的連弩，”小楓道，“連蝗床子。”

說着，她飛快地在這架弩炮的最後兩個箭孔裏填裝了帶硝石和硫磺的箭簇，整架弩炮約有百十個箭孔，裏面裝的滿滿的全是這種箭簇。

“幫我一起瞄準城牆上，”小楓道，“這東西有點重，要兩個人架起來。”

知語依言架起這弩炮，小楓細細瞄準，心裏暗暗數一二三，之後突然一按機關，那便百十箭镞呼嘯着輪番發射出去，且速度奇快，在空中的硫磺硝石一擦便着，冒着火光直指城牆上方。知語雖是身強力大，被那後力一沖，身子也微微一倒，不由咋舌道：“好厲害！”

那連蝗床子連發射了數十輪才罷，而城牆上早已是火光熊熊，被利弩射死的叛軍也不計其數。

“真的好厲害……”淨玉看呆了，方才那數百箭簇，飛過城牆上空，在漆黑的夜幕下有如流星掠過。

她一直不知道，小楓的機關術竟有如此威力。

“趁勢奪城！”她聽見有人在高處喝道。擡頭看時，發現靜湘師父威風凜凜地站在一架戰車上方，身下的道袍早已被染得透紅，那把長刀上的寒光冽冽地一閃，又一閃。

微生童的戰馬一聲長嘶，奮蹄便帶領騎兵向內城沖去。

叛軍潰亂地開始要降下城門，可早已來不及。唐軍的精銳騎兵洪水般勢不可擋，湧入城郭。

“雲中城破了！”哀號聲四起，“城破了！”

淨玉擡頭看着被熊熊火光照亮的天空，唐軍已經開始歡呼，士氣高昂，步兵跟着騎兵一起湧入城門。牆頭上偶爾還有叛軍的弓箭手在負隅頑抗，但大多數兵士已經做了鳥獸散，或逃或降，潰不成軍。

而獨獨不見了雪貓。

“難道見大勢不好，逃跑了？”淨玉想着，四野環顧，确實沒有見到她的身影。

确實是得勝了。秦月珠一下癱倒在地上，知語一個箭步沖過去扶住她。

“沒事了，”她安慰道，“月珠，你立了大功，唐軍贏了。”

秦月珠閉着眼睛，點點頭道：“很好。”

淨玉看着歡慶勝利的軍隊，松了一口氣。可又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阿惜呢？你們誰看到阿惜了？”

知語搖搖頭：“從剛才開戰起就沒見到她人影。”

淨玉心裏疑惑，又擔心裴惜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吓壞了，而她本身也膽小，於是便對知語道：“師叔，我去把阿惜找回來。勞煩你跟大家說一聲不要擔心我。”

“別跑遠了。”知語生怕她又到什麽地方，闖出禍來，特地強調說。

淨玉臉一紅，轉身便走。

戰場上的人已經稀稀落落，大部份唐軍都已經進城。淨玉盡量繞過地上的屍體，四下搜尋。

“阿惜？”她隐隐擔心着，以裴惜的功夫，萬一有什麽三長兩短也是不出奇的。她開始後悔，應該叫她留在營帳裏。

“阿惜？”她一面叫一面走，身邊有三三兩兩收拾屍體的唐兵，她見人便問有否見過斷月門的小弟子，得到的回答總是搖頭。

忽然，她一眼看見一塊大石後面躲着一個瑟縮的熟悉的人影，於是又驚又喜，快步走了過去。

“阿惜？”

她一把把她拉起來，眼前的情形卻把她唬了一跳，讓她不寒而栗。

裴惜臉上腫得可怕，青筋暴突，眼睛也鼓了出來，早已不見了稚嫩可愛的少女形容。她用浮腫的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脖子，艱難地嚅嚅：“師姐……師姐……”

“你怎麽成了這個樣子？”淨玉抓住她的手，“是雪貓麽？是雪貓把你變成這個樣子的？”

“我……害怕……”裴惜斷斷續續地說，“就吃了……就吃了……”

“你到底吃了什麽東西？”淨玉焦急地問。

裴惜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兩只手拼命地抓撓。好不容易吐出幾個字，竟是：“餓……我餓……”

“我帶你回去。”淨玉一把把她扛到背上，“我們回城去，就有東西吃了。”

誰知裴惜卻一把推開她，自己重重摔在地上，嘴裏說道：“師姐……走……快走……”

“怎麽了？”淨玉目瞪口呆。

“我想吃……”裴惜趴在地上，痛苦地大聲喘氣。“……那個。”

淨玉順着她眼睛看着的方向望去，頓時毛骨悚然。

那是一個身子被砍成兩截的唐兵，流在地上的內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