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十七話離合

第十七話 離合

月朗星稀。南飛的烏鵲凄涼地在空中劃過,不留一點蹤影。

“什麽事這樣吵鬧?”探月看着河那邊鼎沸的人聲微微蹙眉問道。

有梅稍向那邊望了望,與身邊的小道姑低聲耳語幾句,回過頭來答道:“前面死了人。”

“是麽。”探月冷漠地只說了這麽一句。她對誰生誰死這種事情,向來不甚關心。

其中也包括她自己的。

有梅卻很在意地看了兩眼,望了望探月,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麽?”探月頭也沒有回,繼續沿着河岸向前走。

“是一戶大家小姐,拒婚投河了。”有梅輕聲道。

“喔。”探月略略停了停腳步,但還是繼續往前走。“倒是個有點骨氣的。”

“說是屍體還沒有打撈上來。”有梅緊跟上去,道。

“你到底想怎樣?”探月悠然道,“縱使醫術高明如你,人斷了氣也敢跟閻王爺争一争的,我也并不知道有死了這麽久還能活過來的辦法。”

有梅咬着嘴唇,望望湍急的河水,道:“活過來确實沒有可能了。不死的方法倒是有一個。”

探月駐足,回過頭來望着她。

“我怎的不知道?”她問。

有梅俯下身,低眉對她道:“大人可曾聽說過,斷月門內有一顆以百年難得的材料,煉制了七七四十九年的傀儡丹?”

探月略一思索,道:“你不說我也差點忘了,斷月門內還有這種物事。”

“大人應該知道,雖然傀儡丹今年剛剛煉制成功,卻還沒有機會實驗。”有梅道,“我昨天路過此處,剛好遇到那小姐的屍體擱淺在岸邊。見她十四五歲的年紀,容貌清麗,骨骼也上佳,就此死去也未免可惜,於是擅自做主将她的屍體帶回。”

“屍體現在放在哪裏?”探月問道。

“就在我的住處。”有梅回答。

探月冷笑一聲,點頭道:“帶我看看,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在有梅的陋室裏揭開覆蓋屍體的竹席的時候,探月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面前這個雙目緊閉,眉目清疏的小姐,她衣着華貴,遍體绫羅,膚色蒼白,還看得出骨骼清奇,但已然全身冰涼,沒有了呼吸。

“你打算給她喂傀儡丹?”探月的手指輕輕按壓着她尚有彈性的皮膚,問道。

“這女童還是處子之身,極适合做寄主的,根骨又是萬裏挑一的好,”有梅道,“若能讓她不死,收入斷月門下修習道術,日後必定不可小觑。”

“一個死人,怎麽修習我門的道術?”探月看了她一眼。

“大人請放心,”有梅俯首道,“只要喂下傀儡丹,她便與常人無異,也有奇經八脈,只是平素沒有呼吸,亦沒有心跳;只要傀儡丹還留在體內,她便無恙;只有将丹丸取出時,她便再不能動,徹底是一個死人。”

“她生前姓什麽?哪戶人家的小姐?”探月問。

有梅答道:“她原姓微生,叫微生芷蘭。是兵部尚書微生光的大小姐。”

“喲,也算是高官顯爵了,與你倒也是蠻像的。”探月嗤笑了一聲,拂袖出門。

“你愛怎樣便怎樣。傀儡丹成,斷月門便收了她,她也就跟着你當弟子;不成,你把她重新抛回河裏,我這不是亂葬崗子。”她出門前回頭道。

“是。”有梅在身後畢恭畢敬地答應。

等探月完全出了門,有梅來到窗前,輕輕撫摸了一下死去少女的眉眼,嘆了一口氣。

“可憐你如花似玉的年紀……”她自言自語道,“卻死於非命。可誰知道我這不分是非好歹濟世憫人的心,是好是壞呢?”

她輕輕捏起少女的下颚,取出一個方匣子裏的一顆黑色藥丸,端詳片刻,放入少女口中,用水沖灌。

她凝視着這少女的面頰,憔悴蒼白,仍有掩不住的鐘靈毓秀。

“從此以後,你再不是微生尚書家的小姐,”有梅伏在她耳邊,低聲說道,“若此次僥幸能夠醒轉,你要記住你是斷月門的第三十七代教衆,是我夏有梅的弟子……”

停頓了一下,她慢慢念出三個字。

“……微生童。”

×××

淨玉呆呆地看着有梅熟練地為微生童包紮好傷口,剛才被扯拽出來的五髒六腑也各自回歸原位。

“這樣你明白了麽?”有梅一面小心翼翼地為傷口縫合上最後一針,一面問道。“童兒即使受這樣的傷,也只不過是傀儡丹偏移了位置,所以一時又死了過去而已。待我現在為她把五髒歸了位,缺失的部份略略修補,一切處理停當後,她便又可以活過來。”

淨玉并不說話,楞在那裏看她手上的動作。

“童兒不會死。她原本就是已經死的了人。而且她身體裏的傀儡丹,愈是得到淨化,她的道行便愈是會水漲船高;至於淨化到極致後會是個什麽樣子,我也不能夠知道。”

無怪小楓師叔和靜湘師父見到微生童死去的時候,那樣波瀾不驚。

也無怪以吸食人三魂七魄為生的玄衣衆,竟唯獨殺不了微生童。

淨玉忽然想起自己七歲之前,并沒有見過微生童。雖然自己自小就聽說,有梅師叔還有一個小弟子,破例在斷月門外修煉。

她第一次見到微生童的時候,發現她很高,甜甜地憨憨地笑着。有梅拉過她,指着淨玉對她說:“來見禮。這是靜湘師伯的弟子,你的小師姐水淨玉。”

她看見微生童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但還是妥妥地笑着,不好意思地對她唱了個喏,說:“師姐有禮了。我叫微生童,以後我們一處修習,一處玩耍,千萬不要見外才是。”

她當時年幼無知,并沒有覺出任何不妥。還了個禮,便去到一邊的寬椅上倒着,磕瓜子玩兒。見微生童傻傻地不過來,招手道:“來呀,我教你編紅繩兒。”

一切都還好似昨天。

誰能料想,朝夕相處的師妹,竟是一個死人。

“童兒就要醒了。”有梅扶着淨玉的肩膀,溫柔地把她推出門口。“等她慢慢的靜養好了,你再來看她。”

淨玉木木地答應了一聲,轉身便到帳外去坐着。

她看着地上的做成虎面形狀的日晷,影子漸漸偏了一邊。

突然聽見軍帳裏傳來激烈的争吵聲。她連忙掀起簾子進去一看,只見微生童坐在床上,身上纏滿了白色布條,滿面通紅,嘴唇緊咬。

“童兒……”見到她醒轉,淨玉心裏竟得了什麽似的狂喜,叫了一聲。

誰料微生童卻沒有聽到一般,滿眼噙淚,沖着有梅道:“為什麽要把這事告訴小師姐?……師父只需要說自己醫術高明,把童兒救活了,大家都好!”

有梅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後只有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我明白我自己是個怪物。”微生童抽噎着說,“跟阿惜比我也好不到哪去。但現在小師姐也知道了;一個怪物,配不上冰清玉潔的小師姐。”

“童兒。”淨玉心一酸,上前拉她,微生童卻把她的手甩開,把頭扭到一邊。

“小師姐,”她并不看她的臉,“以後我們各走各的路,你也說了,我再纏着你沒意思。更何況童兒原本就是怪物,是死了的人,會走路的屍體。再留在小師姐身邊,我自己都覺得沒意思。”

淨玉不知說什麽好,只有怔怔望着微生童,心裏縱然有千言萬語,也都堵在了胸口。

許久,她才讪讪地道:“我并沒有嫌棄你,你怎麽說這樣的話?”

微生童還是不看她的臉。有梅微微出了一口氣,走過來扶住淨玉的肩頭,道:“你先出去吧。童兒這裏我來照料。”

淨玉不甘不願地被有梅半推半哄讓了出去,臨走仍不甘心地看了微生童一眼,發現她依然把頭擰向牆壁。

悵然。

淨玉心不在焉地走到軍帳外面的時候,發現靜湘,知語跟小楓幾個都站在門口。

“童兒怎樣了?”知語迎頭便問,但旋即覺出自己的失言,尴尬了一下,試探地又問道:“童兒的事,你……都知道了?”

淨玉木然地點點頭。

“不是師叔師伯不告訴你,而是這種事情,若是貿然給小弟子們知道了,我們也有顧慮。”小楓解釋道。

“我沒有怪師叔師伯。”淨玉道。

知語與小楓兩人面面相觑,誰也看不透她現在在想些什麽。

小楓只好轉移話題:“剛才我們在講叛軍的事情,你師父說了,郭将軍要派遣李光弼大人帶領一萬軍隊出征常山。”

“二師姐,”知語轉向慕容靜湘,“一萬軍隊,好像有點少啊。”

“我也正在擔心,”靜湘開口了,“而且我不能肯定,雪貓會不會在那邊的叛軍軍中。若在,那還真有些棘手。”

“姐姐,我說了,我可以帶戾天白虎過去的。”小楓主動請纓。

“不可。郭将軍的主力在這邊還是要倚仗你的機關術。知語也不行,她要帶輕裝步兵沖鋒。”

衆人沉默不語。靜湘自己是決計不可能脫身過去的,郭子儀主力在此,萬一遇上雪貓,能與她相拼的就只有靜湘一人。

“非出征常山不可麽?”小楓沉吟片刻。

“攻打常山是為奪取河北各郡,切斷安祿山與其根據地範陽的聯系,絕其後方供給。前後夾擊,這才有機會徹底将叛軍打垮。”

“師父,”淨玉看着她,“既是如此,淨玉願意替師父出征常山。”

“你怎麽行?”靜湘道,“你方才受了那麽重的傷,如果要去常山,今晚便得出發。”

“這點苦都吃不了,淨玉會一輩子被師父當成小孩子。”淨玉低頭道。

小楓與知語再次面面相觑。尤其是心思細密的高小楓,雖然是靜湘不提,淨玉也不明說,她仍是看出些端倪,料到兩人之間有些牽絆。

於是出來打圓場道:“淨玉,你師父也是關心你。我們再想別的辦法,不必讓你去。”

“要對付雪貓,只有靠我們這些教衆,能有什麽別的辦法?”淨玉嘟哝着道。

小楓語塞了。

“不管怎麽說,淨玉你乖乖在軍營裏待着,我不許你冒這個險。”靜湘說道。

淨玉也不言語了。她偷偷看靜湘時,師父仍然是回避着她的目光,但是她卻感覺到與以前有些許的不一樣。方才見到她渾身是傷地回來,靜湘眼裏的心疼與關切都不是假的,一把把她擁在懷裏的時候,她竟感到比過去都溫暖些。

只是沒人能知道,師父心裏究竟在想着什麽。

×××

淨玉撫摸着櫻桃踏雪光亮的皮毛,那一身赤紅在月光下柔順得像緞子。櫻桃俯下腦袋,濕濕的大眼睛撲扇着,用鼻子去碰她白皙的臉蛋,蹭得她癢癢的。

“櫻桃櫻桃,”淨玉揉着它的腦袋,“你怕不怕上戰場?”

櫻桃打了個響鼻,引頸遙望舉着星星點點的火把,整裝待發的唐軍。

“不怕的話,我帶你去常山好不好?”淨玉說。

櫻桃用鼻子拱了她一下,險些把她拱倒。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淨玉道,“我們跟在唐軍後面就走。”

馬廄的旁邊,忽然傳來一聲□□。淨玉吓了一跳,扭頭看時,卻見是裴惜,身子上箍了數個精鐵的圈子,像一只被馴養的野獸一般,躺在灰土地上。

她身上的皮膚脫落之後,已經長出了新的,但是已經不是以前那種雪□□嫩的皮膚,而是一層灰硬的像是泥土一樣的皮甲。淨玉遠遠在月光的映照下看着,那東西看上去就像堅硬的犰狳的鐵皮,保護着她已經變形得不成樣子的全身。

淨玉心一酸,向她走了兩步,蹲下身來看着她。

怪物的背上牽起一道粗粗的鐵鏈,栓在一根馬樁上,整個身子趴在地下,整張臉就看到一雙眼睛,鼻子只剩下兩個空洞的窟窿,嘴巴也已經成了一條縫。

有梅說的沒錯。昔日那個羞澀的小師妹,現在已經不是人了。

“阿惜?”淨玉忍不住叫了她一聲。

誰知出乎意料地,那怪物竟從喉嚨裏嗚咽了一聲,像是回答她。

淨玉驚了一下,看見怪物的眼睛裏,似是閃動着一點晶瑩的淚光。她一時忘記了昨天是如何跟它生死搏殺的,竟慢慢伸出手去,撫摸着它的臉。

它的皮膚手感非常粗糙,要不是還有暖暖的溫度,根本不像是活物。

怪物并沒有反抗,眼睛一直看着她,甚至有了一點溫柔的意思。

淨玉心裏似乎有一個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一下,她用指尖碰到了怪物的眼睛,怪物便合上雙目。

她觸到了它流出來的一滴晶瑩剔透的淚水。

順着她的指縫,滞澀地流下來,滴到地上。

“阿惜……”淨玉眼眶裏也酸酸的,“我要去常山了。”

怪物應聲睜開眼睛,看着她,眼神裏有一種驚訝的神色。它掙動了一下身子,鐵鏈發出嘩嘩的聲響。它說不出話,只是嘴巴裏持續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在哀求什麽。

“你想我帶你走?”淨玉難以置信地問道。

怪物不動了,以一種希冀的目光看着她。

摸了摸懷裏有梅師叔給的梅花哨,淨玉看着面前像野獸一樣被栓在地下的裴惜,心一橫,道:“好。你跟着我。”

她動手去解開拴着怪物的鐵鏈,畢竟顧忌着它獸性又會發作,只解開了栓在馬樁上的一頭,另一頭拽在自己手裏。

“阿惜,你聽着,”她說,“我現在帶你走。不過你要是又不聽話,我就不管你了。”

怪物回答似地咕嚕了一聲。

它的身體結構都已經徹底改變了,走路也只能四腳落地,野獸一樣往前走。手腳底下都長出硬硬的爪與掌,踩在地上就是一個形狀奇怪的大坑。

“師姐。”

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她,淨玉回頭一看,是秦月珠全副武裝,背着小包袱扛着□□,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

“月珠?”淨玉有些訝異。

“我去。”秦月珠說話還是惜字如金,并不肯多說一個字。

淨玉楞了半晌,點點頭。她知道這個師妹的古怪之處,只要是她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情,誰也勸服不了。

翻身上馬,淨玉讓秦月珠坐在前面,自己在後面掌着馬缰,拴住裴惜的鐵鏈握在秦月珠手裏。她四下檢查一下并無不妥,略略策動馬腹,櫻桃便挑着偏僻不會輕易讓人發覺的小路,輕輕碎步向軍營外走去。

一切都好。只是。有點惆悵。

淨玉回頭,發現身後空空如也。除了搖曳的竹影昏鴉,什麽都沒有。

繼續向前走,前面唐軍的影子就在不遠的地方。她策馬跟上,又保持着一定距離,不讓達達的馬蹄傳到他們耳中。

忍不住,又回頭。

這次仍然是沒有人。

軍營越來越遠了,遠到裏面的星火都已經看不見了。淨玉咬咬牙,不看,繼續向前。

烏鴉叫得很凄涼,頭頂上的月亮,被雲遮得幾乎沒有了。小路兩邊的樹,被風捋得作響,枝葉時不時掃在淨玉臉上,她煩躁地把它們都撥開。

四周異常安靜,只有前面隐隐約約傳來的,唐軍行進的腳步聲。

淨玉最後一次回頭的時候,身後已經沒有一點人跡。就連巍峨的雲中城,也已經湮沒在濃重的夜色裏。

她忽然感到孤獨。

真的沒有人會來了。

為什麽,原本是情理之中的事,竟會這麽難過,這麽難以釋懷呢。

淨玉咬咬牙,用力一策馬缰,櫻桃便達達地向夜幕中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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