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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已不是肅殺的寒冬，然而風沙打在臉上，依然隐隐地疼痛。

靜湘扯緊了韁繩，看見胯、下的櫻桃踏雪經過這一路的飛奔，肩上流出鮮紅的汗水。她青白色的長袍在身後飛旋，帶著郭子儀給的五百精銳騎兵，恰到好處地拿捏著節奏，既不令身後史思明的大軍追上，也不至於把他們拋開太遠。

因為郭子儀的命令是，製造假象，讓史思明以為我軍正在全軍北進。

一直逗引到他人困馬乏，便是一舉擊潰他的好時機。

可這任務也确實危險。她慕容靜湘只有五百騎兵，一旦被身後大軍識破，包抄圍将上來，就只有戰死一途。

她定要小心，謹慎，再小心。

郭子儀将如此險重的任務交給她，定是已經過了百般考慮：再無第二個人可以似她一樣，在戰場上如此決策大膽，行事冷靜。

她出發前剛要上馬，看見凈玉氣喘籲籲地從遠處跑來，手裡牽著櫻桃踏雪。跑到她面前的時候，二話不說把手裡的韁繩塞到她懷裡，道：“師父，你騎櫻桃去！它跑得快！”

靜湘看著凈玉的小臉，心裡溫溫一動。她抖開韁繩，翻身上馬，道：“這次行動事關重大，你一定留在這裡不可亂跑，不能暴露我軍行蹤。知道麽？”

凈玉低頭道：“是。”

靜湘策馬來回逡巡幾圈，櫻桃長嘶一聲，立身揚蹄，轉身便向麓外飛奔而去。

那張臉。那麼像。她每每忘記移開視線的時候，那雙與雪貓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眸子便好像要一直看到她心裡去。

而且她不安地發現，她十幾年來千方百計，處心積慮地砌起來的将自己圍住的城牆，在某一個角落裏正慢慢地崩塌。

“師父在自己周圍畫了一個圈，誰也進不來，所以師父故意讓自己變得很孤獨，很孤獨……孤獨到沒有辦法忍受……”

可她并不習慣被人這樣進入自己的心裡。

奇怪的感覺。她既想要靠近這個長著跟雪貓一摸一樣臉龐、眼神誠懇的少女，但又時時在本能地抗拒和迴避。也許這少女說的沒錯，一直拒絕被別人瞭解的她，其實無意識中才是最希望被別人瞭解的矛盾體。

這樣看來，她戎馬一生，回頭想想竟找不出一個自己真正想要的目的。

是為蒼生？還是為大唐？

雪貓說了，你不要用那些冠冕堂皇的藉口，來掩飾自己原本的懦弱。

靜湘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用力一奮馬韁，櫻桃離弦之箭也似像前方奔去。

今天晚上的月色與那時有些相似。

靜湘只聽到四周重如戰鼓的馬蹄聲，敲得大地微微顫動。四面的山麓沉沉地壓下來，黑影，沙塵，風。

而十多年前的六詔，月明如洗。她坐在院子當中，擦拭她的長刀。流光已經被她擦得纖塵不染，立在腳邊如同水銀瀉地。

忽然聽到對面草叢裏有響動，她警覺地擡頭，卻發現高草裏露出半縷銀髮。

“師姐？”她有點迷惑。

雪貓輕手輕腳地從草叢裏站起來，比了個噤聲的動作。靜湘不知所以，慢慢跟了過去。剛走到面前，被雪貓一把按住，伏在耳邊道：“別說話！我們拿小楓跟知語兩個去。”

雪貓說話時吹出的香氣讓她耳朵一陣酥癢。她傻傻地點點頭，跟著雪貓放輕了步子，繞過一片小竹林。

“找小楓跟知語做什麽？”靜湘暗中問雪貓。

雪貓并不回答，只是沖著她狡黠地一笑，她心裡便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七八分。

“我們還是回去吧。”她低低地說了一句。

雪貓一把拉住她，另一隻手騰出來撥開了面前的鳳尾竹。竹葉掃得靜湘的臉有些養，她不得不用手把面前的葉子都撥走。然而沒有了竹葉的遮擋，她清楚地看到，月光下的空地上，是知語跟小楓。

兩人衣衫半褪，極盡糾纏。知語把小楓壓在身下，背上火紅色的刺青扭曲了，看的見雪白的皮膚，隐隐有著汗跡。小楓鬢髮散亂，兩腿緊緊環著知語的腰，身子上下起伏著，放、浪地喘著氣。

在月光中兩人的身影放肆而曖昧。

“姐姐……這裡……這裡……”小楓呻吟著，手自上而下滑過知語的肌膚，最後沒入她的衣衫中不見。知語的身子顫了一下，整個伏在了她胸口。

靜湘目瞪口呆地看了片刻，臉一下子紅了，轉身便要走，卻被雪貓死死拽住，動彈不得。

“跑什麽？”她邪邪地笑道，“可叫我給拿住這一對兒了！”

“有什麽意思。”靜湘臉更紅了，扭著頭不看竹林那邊。

雪貓的手，緩緩摸上她的小臂，冰冰涼涼但細膩的觸感讓她渾身燥熱，不自在地想要掙開。但雪貓卻固執地拉著，不讓她走脫。

“師姐，”她小聲嘀咕道，“別拉著我。”

“你不看這一對兒的好戲了？”雪貓如麝似蘭的香氣随著她說的話一齊噴到靜湘臉側，微醺。

靜湘起了急，連忙紅著臉想要掙開，雪貓愈是不讓，她愈是掙紮，最後一個不慎，壓斷身邊一尾嫩竹，發出一聲噼啪輕響，雪貓這才順勢放手。

靜湘立即跑到一旁轉過身去，心裡兀自突突地跳個不停。

這一響動，驚了月光下纏綿的兩人。小楓知語慌張地抓起衣服，也來不及穿好，滿臉羞得通紅，驚慌失措地向她們跑來。跑到一半，卻又猶豫著停下，捂著衣服，尷尬不知所措。

雪貓見到這樣，也不躲避了，站出來指著她們便笑道：“這回還輪到你們不承認？平日裏我問你們兩個的時候都給我推說沒有，這次還想抵賴不成？”

知語憋得通紅的臉，看了一眼小楓，搶先開口道：“師姐！都是我！是我一時糊塗，沒有把持住……” 雪貓看著她，先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後竟笑得前仰後合，不能自止。

“雪姐姐，”小楓央求道，“千萬別告訴探月大人。”

正在這個時候，遠遠地角聲四起。雪貓神色一凝，屏息聽了片刻，道：“不鬧了。西蠻子又打過來了。你們兩個快穿好衣服随我去。這些蠻子，不見棺材不掉淚。”語氣裏似有一絲的不耐煩。

小楓與知語慌忙套上衣衫。這是雪貓對靜湘使了個眼色，緊接著便将身一縱，沒入密林中沒了蹤影。

靜湘心領神會地握住流光，也一躍趕去。

兩人在林中一前一後，疾速飛奔。這次來襲的敵兵并不多，想來是被擊潰的越析舊部，不忿前來企圖奇襲。

“靜湘，左翼！”雪貓一聲喝道，身子便一偏，手爪一閃，一名敵兵還來不及叫喊，便被割斷喉嚨倒在地上，掙紮了一會，不動了。

靜湘長刀出鞘，護住左翼，被數名士兵圍住也毫不畏懼，揮刀左右劈砍，霎時殺出一條血路。

忽然一側眼，見到一個揮舞長戟的敵兵，撲将上去向毫無防備的雪貓後方便砍。靜湘心中一急，本能地斜裏劈刺，剛剛好差一寸，在那士兵的長戟還未碰到雪貓的頂心的剎那，一刀将他天靈削下。

雪貓扭頭，眼裡閃著絲絲笑意。

“傻瓜……你以為這種程度的雜兵，我便需要你救了？”

靜湘轉過臉去，握著刀不言語。

“不過，”雪貓喃喃地道，“我的背後，可以放心地交給你了。”

一聲斷喝，兩人齊齊向前拼殺過去。

那一夜，血光染紅西洱河的山頭。

烽火月如弓。

靜湘忽然從這回憶中醒轉，發覺自己正騎著櫻桃踏雪，領著郭子儀的精銳騎兵，疾速向北行進。過去的一切驀然煙消雲散，唯餘滿目肅殺冷風，兵荒馬亂。

“慕容大人！”在身邊一同奔馳的唐兵隔著風向她喊道，“叛軍尚未起疑，繼續在我軍身後追趕！”

“好！就這樣一直把他們帶到沙河！”她應道。

時值天氣沙塵濛濛，又是夜裡不能夠看清。她必須小心翼翼，像是踩在一根細線上前進，神經随時有可能崩斷。

如果半路遇上敵人出其不意的堵截的話……只能寄希望于那敵人不是雪貓。

月見山雪。

想到這個名字，靜湘拉著櫻桃的韁繩，又莫名其妙地一緊。現在的雪貓，與以前那個斷月門的大師姐，已經不是同一個人。她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起了這種變化，也許在雪貓的性子裏，叛逆不安的因子很早就已經萌芽。

只是有很多事情，便是靜湘，也不明白是為什麽。

“你怎能這樣做？”她幾乎憤怒地就要抓起坐在面前漫不經心地打磨指甲的雪貓的衣領，誰知剛碰到她的胸口，便被她一把抓住手腕。

“靜湘，你一直說你為大唐盡忠，我現在也是替你為大唐盡忠罷了。你那麼緊張又是何苦？”雪貓冷冷地看著她的眼睛。

“即便是如此，你怎能把我救下來的二百多石國無辜百姓獻給高仙芝？”靜湘痛心地道，“大唐将已經投降的石國屠城，已是不仁；我好不容易瞞著高将軍藏匿的無辜平民，你如今也不肯放過？”

“你暗地裏瞞著高将軍藏匿石國叛黨，現在恐怕沒有立場指責我吧？”看著她怒目相對的臉，雪貓的語氣裏甚至帶了快意。

“那些是石國百姓，哪裡是什麽叛黨？！你分明是為了向高仙芝邀功，濫殺無辜！”靜湘的臉因氣憤而變得通紅，雪貓別開眼睛，輕輕把她的手甩下來。

“我邀功？你弄清楚了，這些石國的叛黨是我以你的名義向高将軍上報的，到時候論功行賞可都是你的好兒，我得著什麽？你現在不謝我成就你英名，反倒來咬我一口，這是怎麼說？”

靜湘直直地看了雪貓片刻，忽然狠狠把她一把推開。

“我真弄不明白，從什麽時候開始你變成了這樣子！”

“你自然是不明白了。你從多少年前就不明白，現在可還是糊塗得緊。過去我們幾個在一處的時候，你不明白；顧清風來了以後，你還是不明白；直到凈玉到你門下做弟子，你依然什麽也不明白。多少年過去了，眼見探月大人也沒有多少日子了，你如何還是不明白？”

說完，雪貓一拂衣袖，便要往外走，卻被靜湘一把拉住。

“那你今天就跟我說個明白！”

雪貓回過頭來，莫測的眼神打量了她一回，慢慢開口問道：“慕容靜湘，你可是恨我了？”

靜湘只沉著氣道：“我何苦恨你。”

“你果然沒有心？”雪貓冷冷地，甩開她的手。“顧清風的仇，你也是不打算向我報了？”

“人都死了，再追究有什麽意義。”

“那我要是毀了大唐，斷了李家龍脈，你可會恨我？”

“那我必将殺你。”靜湘說著，長刀叱地出鞘半尺，冷峭的光刺得人眼睛生疼。不知是她的錯覺或是其他，她看見雪貓的臉上似乎閃過一絲欣喜。

“那你便來殺我試試看。”雪貓道。

她恢復了平時的漠然，錚地一聲，将流光入了刀鞘，轉身出門。但臨出門前，又停住腳步，頭也不回地道：“殺你并不為恨你，只為斷絕後患。”

說完，大步離開。

身後傳來噹啷一聲清脆的杯碗碎裂的鳴響。

過往情景，歷歷在目。雖然已四五年有餘，卻仍好像昨天。以前靜湘從未猶豫過，如果某日真的要與雪貓決一死戰，自己是否會毫不留情地下手斬殺。但現在真的面對這樣的可能性時，她卻發現自己的內心竟有一絲軟弱。

難道錯的竟是她。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難道她始終不能像自己過去想的那樣，無知無感無覺，只曉為大唐蒼生拼命？

原想這是條讓自己不至困苦惆悵之路，誰知卻将自己推入更加百般糾結的境地。

“慕容大人！是郭将軍！郭将軍殺回來了！”

靜湘一驚，只聽得四面喊聲震天，精銳騎兵紛紛勒轉馬頭。天已經破曉，遠遠山坡上郭字旗正漫天飛舞著沖向身後，史思明的軍隊猝不及防，陣腳大亂。

原來已到沙河。郭子儀依計返軍掩殺，十面埋伏，一時全出。

“精忠将士，跟我殺！”靜湘一提馬韁，一聲斷喝，四周五百精銳騎兵得了捷報也似，跟著她縱馬橫刀沖向史思明的大軍。

漫天黃煙。

可在這滾滾沙塵的戰場中，靜湘一錯眼，竟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混在郭子儀軍中，心頭一驚，險些勒不住韁繩。

“雪貓……？！”

皮邏閣統一六詔：此處雪貓靜湘等人，協助唐朝中使王承訓、禦史巖正海參與皮邏閣統一六詔成立南詔國之戰。時值公元七三八年。

汗血馬：又名大宛馬，赤血馬，漢武帝伐大宛得千裏馬，因其出汗如血，賜名汗血寶馬。櫻桃踏雪出汗紅色的緣故，是因為它是汗血馬吧（笑）

恒羅斯峽谷之戰：唐朝與大食（阿拉伯）之間的戰役，發生於公元七五一年，天寶十年。之前大唐將領高仙芝血洗石國，百姓塗炭。

PS：嗯，這章推了一點點，就一點點噢，還是醬油CP。嗯。真的是醬油CP。要不是某人提醒啊額還沒想起還有這麼一對醬油CP來為下一章的偽推鋪墊鋪墊。。。

最近天氣很熱啊，熱得人心情很煩躁呢，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