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定身

定身

司天神官敬酒回來,見趙岚苼臉色煞白,一臉愁容,以為自己事辦砸了,也跟着急了一腦門子汗,忙尋了個空問了一句,“大宗師,可有什麽問題嗎?”

趙岚苼搖搖頭,“沒什麽,你做的不錯。”

神官這才放下一顆心來,但很快又發現了不對勁。

皇帝似乎喝得更盡興了,一旁的太監大着膽子上來勸了兩句,又差了人來要扶搖搖晃晃的皇帝,眼看着就要回寝宮歇息去了。

“不應該啊,他怎麽喝了那辟邪的符水一點事都沒有?”

趙岚苼像霜打了的茄子,擡起眼皮看了一眼被侍從扶走的皇帝喃喃道:

“也正常,證明沒有被邪祟附體。”

被邪祟附身的人喝下符水,不出一炷香的時間必發作離體,哪怕強撐着賴在宿主身上不走,也必定會痛苦萬分露出馬腳。皇帝這一副找不着北的樣子顯然只是喝美了,和痛苦萬分實在沾不上邊。

反倒是趙岚苼,被沿肆狠狠挖了那一眼後,看着更像喝了符水的邪祟本祟。

“沒有被附體?可大宗師您不是說皇帝身上有死氣,不似正常活人嗎?”

活了一輩子發須斑白的司天神官此時像個剛入門,不恥下問的好學生,興致勃勃地等着趙岚苼講解一番。

畢竟自己死了以後,還能同死了一百年的長明宿掌門讨學問,這機會實在是太過難得,也太過離譜。

“嗯,活人身負死氣多半是附身,下了符水也驗不出的情況并不多,但也有例外。”

司天神官就差掏出紙筆來記了,“例外?”

“嗯,比如你這種,魂靈回到自己的身體裏,符水也驗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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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神官像是剛意識到自己也算“邪祟附體”,神經質地聞了聞自己,“那我身上也有死氣...”

不怪司天神官看不出。

趙岚苼能看見人身上的業障死氣,算是個先天技能,從前她還以為是娘胎裏帶出來的肉眼特殊了些,沒想到重生到小妖女身上也一樣能看見。

這也是為什麽術法一道十分看重天賦。

“不,你沒有,你是回自己身上的魂靈,滞留陽間的時間也并不太久,不過也算是個例外。”

不光司天神官是,趙岚苼也是,甚至她更符合鸠占鵲巢的邪祟這一标準,卻也沒有散發出這麽濃重的死氣。

“難就難在這裏,例外太多了,我也不能确定皇帝是哪一種。”

宴會随着皇帝和國師的離席結束,賓客散去,盡興而歸,唯留一桌桌殘羹冷炙。司天神官與趙岚苼并行出燈火闌珊的金銮大殿,望着四四方方的皇宮上空,那些稀疏凋零的星星點點。

二人相對無言了陣子,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神官先開了口,“聽聞今日早朝宣布了國師即将南巡治疫災的消息,大宗師也要跟去嗎?”

趙岚苼點點頭,“皇帝雖異常,但朝中至今未亂,倒也不急于一時。如今衆多疑雲,似乎都圍繞着國師,在他身邊總能查出些什麽。”

趙岚苼并未同神官講太多自己與沿肆的淵源,左右他一個快要投胎去的人,何必徒增太多挂心之事。

将天命臺之亂在皇帝和天下百姓面前圓過去,司天神官最後的作用也就發揮完了。

至于到底是誰想借天命來治國師大人的罪...

趙岚苼總覺得,自己那小徒弟心裏門清,用不着她來操這個心。

朝堂之事不似玄門道法,悶頭閉關鑽研個幾年就能開竅。沿肆到底比她多活了這百餘年,論起勾心鬥角,挾勢弄權,自己得叫他一聲師父。

她眼下還是操心操心一會回去怎麽解釋晚宴上的事吧...一想到這個趙岚苼就愁得慌。

司天神官見她一腦門官司的愁苦樣子,心中難免感慨,大宗師真乃一代偉人,身死百年不去投胎還心系大梁為後世操勞,實在讓他這輩後生慚愧啊慚愧。

他朝着趙岚苼鄭重其事地拱手一拜,“大宗師,我雖不常在宮中行走,但也聽說了許多傳言...”

當朝皇帝剛繼位時,惡疾纏身,常年纏綿于病榻之上,便不得由國師代理朝政。

雖說國師親政多年,國泰民安,四境之內無外敵進犯無天災疫病,隐隐地都有了開國以來最繁榮的盛世景象。又有每四年一次的祭天法事作保,民間将國師近乎神化的大勢所趨。

但生老病死乃是道法自然,人力絕不可能違抗壽數,如果真的有人能百年光景容顏不老,那多半也不能說是人了...朝中流言蜚語日益增多,其中還有一些認為國師挾天子以令天下的聲音,甚至更有膽子大的斷言,皇帝身患的奇症就是國師所為。

皇室血統這東西說起來冠冕堂皇,于國于民都沒什麽實際作用,卻是最根本也最有力的一只令箭。

而就在朝中對國師的聲讨愈演愈烈之際,國師卻突然宣布還政于皇帝,讓年輕又病弱的皇帝在朝會上重新坐上了那把空懸了許久的龍椅。

甚至他本人從此也在國師殿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大有要徹底隐退的的意思。

所有人都知道,國師此人的野心,絕不會止于此。一個得到了常人夢寐以求的長生之術的人,爬到如今這個萬人之上的位置,怎麽可能再甘心位居一人之下?

“以國師此人的野心手段,斷不會平白無故會帶一個與他無用之人在身邊。說句有些冒犯的話,大宗師以為憑自己今天的這個身份,國師為何會将您從金重寺帶回宮?又為何要将您帶去南疆?”

趙岚苼張了張嘴,卻沒能辯白出什麽。

“皇帝雖異常,但卻對不曾對大宗師您有所關注。而國師...很有可能就是為了您的存在,禮部才起的那場火...”

“你...說什麽?”

*

趙岚苼回到國師殿時,國師殿上上下下一個人都沒有,下人和侍衛都不知被差去了哪裏,她本來就心虛的很,輕手輕腳地縮回了自己的房間。

房門一掩,屋內昏暗無比,唯有冷調的月光從窗外傾瀉進來,趙岚苼摸索着去找燭臺,卻失手打翻了一只茶碗。瓷碗磕在桌面上發出兩聲悶響,馬上就要滾到地上,趙岚苼下意識的閉了下眼睛,然而預想中瓷片崩裂的聲響卻沒有發生。

一只大手在半空中穩穩地接住了它。

趙岚苼吓了一跳,才發現屋裏一直有個人在,但因為太過昏暗她壓根沒看見。

蠟燭點燃了,昏黃搖曳的燭火光映出沿肆微皺着眉頭的臉,因為只點了一只燭火,他大半個身子還浸在暗影裏,還是那一身晚宴上的繡赭紅色暗紋的玄袍,比常服隆重精致許多。

趙岚苼尴尬笑笑,嘴上不忘狗腿道:

“國師大人穿這件衣服真好看,方才在宴席上我就想說了,幸虧偶然遇到神官大人讓他帶我去長長見識,不然還沒法親眼目睹國師大人盛裝出席的風采呢。”

說着從沿肆手中接過那只險些粉身碎骨的茶碗,倒了杯水又給他塞回了手裏,笑得十分甜美。

沿肆卻壓根不吃這套,十分嫌棄地把那杯涼透了的隔夜茶放到桌上,不急不許道:“你去求司天神官帶你到宴會,就是為了給皇帝下符水?”

趙岚苼一驚,原以為沿肆只是看出了那杯酒的異常,沒想到他是一直在關注自己,看到了她捏符下酒的全過程!

一方面作為他的師父又有些欣慰,百年都過去了,一眼便還能看出這是符水的制作過程,很不錯嘛小徒弟!

“國師大人好厲害,竟然一眼就看出來了,難怪你沒阻止我呢,你是知道普通人喝下符水不會有異的對吧?”

趙岚苼興致頗高,滔滔不絕地講着符水的原理,一擡頭才發現沿肆的臉色已經可以用忍無可忍來形容了。

“我...我也是為了你才...那個皇帝顯然不太正常,我就...”

趙岚苼還想解釋,卻猝不及防地被沿肆一把掐住了脖子。

她一夜之間長成少女形态,雖說已經和仲雲一樣高了,但還是只剛剛到沿肆的肩膀。兩人的影子交疊,趙岚苼整個人都被籠罩在沿肆的身影之下。

“我說沒說過,我最讨厭用術法的人,無論是出于什麽目的。”

趙岚苼努力用手去掰沿肆的,卻是紋絲不動,看上去體弱多病,一副謀士模樣的國師,手勁竟大的吓人。很快她就感受到了熟悉的窒息感。

兩天之內被自己的徒弟差點掐死兩次,她這師父當的,還有更悲催的嗎?

這次似乎真的觸及到了沿肆的雷點,哪怕看着趙岚苼痛苦的樣子,他也依舊沒有減輕絲毫的力度,“尤其是你這種妖物。”

趙岚苼氣得想翻白眼,但也不排除是被掐的,她從師多年的尊嚴加上天生的反骨勁也和窒息感一起頂上了腦子,單手從口袋裏又抽了張符,啪的一身貼在了沿肆的胳膊上。

不讓我用,我還就偏用了!這定身符貼上的瞬間,沿肆的手就脫了力,趙岚苼扒開他鐵鉗似的手指就鑽了出來,而沿肆還維持着那個掐人的姿勢。

沿肆黑着臉,“解開。”

趙岚苼裝作害怕的樣子,“可國師大人不是不讓用術法了嘛~”

定身符可不是揭了就解了這麽簡單,非得再捏一張解符才能解開。沿肆連符水都記得,這麽簡單的原理自然也記得。

她不确認好自己的人身安全,順便再趁火打劫點好處,必不可能給他解了。

因為現在的沿肆看上去,給他解開的下一秒自己可能就有性命之憂的樣子。

“我沒有要故意惹你不快的意思,所以我都是背着你用的呀,是你吃個飯不好好吃全程盯着我看,看到了又生氣還要賴我,我有什麽辦法。”

趙岚苼真誠無比地講着歪理,“這樣,我以後盡量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用,我也發誓,不會再把術法用到你身上。皇帝的事确實也不全是為了你,一國之君如若被祟物上身擾亂民生這種事,起碼我發現了,就不會不管。”

她想了想,打算有什麽要求最好都趁現在提出來,畢竟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店了,“還有,去南疆能不能帶上我,我也想去!”

沿肆沉默一會,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趙岚苼就當他是同意了,捏了張解符在他面前晃了晃,笑道:

“我又要用術法了哦,國師大人,要不您閉上眼別看?”

“...”

解了定身的國師大人頭也不回的就出了趙岚苼的門。

國師殿寝宮的燈亮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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