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符酒
符酒
長身玉立在觀風崖之上的,是全盛時期的長明宿掌門。趙岚苼手提飲滿了血氣的破風劍,一臉漠然地望着觀風崖上兩人高的一塊奇石。
仔細看來,那石頭縫隙中竟潺潺流動着鮮紅的血液。
而奇石的正中央,釘了一個人。
甚至,那已經不能算一個完整的人了。
四肢齊齊被砍斷,僅僅剩了一個微微顫抖的身子,和被一頭墨發遮蓋了眉眼的頭顱。
夢境中的趙岚苼熟視無睹,破風劍劍氣铮铮,她沒有絲毫猶豫地,将劍筆直地插進了那人的心髒。
“撲哧——”
突然,原本一直旁觀視角的景象轉變到了眼前。
趙岚苼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破風劍,劍尖還傳來心髒掙紮的顫動。她吓得脫了手,驚慌失措地擡起頭,正對上了那人的雙眼。
趙岚苼太熟悉這雙眼了,卻從未見過這雙眼溢滿了猜忌與厭惡。
她的心髒也像一并被貫穿了,經歷着滅頂的痛苦。
是沿肆,她親手殺了沿肆。
“不——”
*
窗外幾聲叽叽喳喳的黃鹂鳥鳴,将趙岚苼從光怪陸離的噩夢中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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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個翻身坐起,驚覺自己身在宮中,而并非百年前遍山風雪屍骸的雲霞長明宿。
趙岚苼愣在床上,根本沒法從夢中的景象中回過神來。
對了,她已經不是那個長明宿掌門趙岚苼了。自己死了一次,現在不過是個沒什麽威脅性的小女娃,人見人嫌的小妖童。
而沿肆也成了只手遮天的國師,夢中的景象根本就是不可能發生的。
趙岚苼漸漸冷靜下來,這才發現身上的衣服全被冷汗打濕了,緊緊巴巴地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她搖了搖頭,準備下床去洗漱一番,雙腳落地的一瞬間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床...昨天就這麽矮嗎?
還有這衣服,怎麽這麽短了?她怎麽記得昨天還十分不合身,袖子褲腿都長出好一截來着。
趙岚苼趕忙跑到銅鏡前,只往裏望了一眼,便覺得大事不妙。
如果說小妖女從前在寺廟裏十分紮眼,除了本身就生得水靈了些,那純粹是靠金重寺上下一群禿驢襯托的。
随便挑個稀罕人點的小女娃,唇紅齒白的留一頭長發,終日在和尚堆裏晃悠,看着都像個小妖女。
但現在的趙岚苼,可算是貨真價實擔得起妖女這個稱呼了。
她如同一夜抽成的昙花,先前略帶稚氣的圓眼,眼尾微妙地上挑了兩分,立馬就生出了些媚眼如絲的韻味來。臉頰也完全褪去了嬰兒肥,清晰可辨的下颌線條收緊出一個精致的下巴尖。
完全長成了一個少女該有的樣子。
甚至...趙岚苼望了望自己不再平坦的胸脯,好像隐隐地還有些超前發育了...
她早就知道小妖女體質特異,據說曾經在金重寺,和尚們是打算給她剃度的。
但頭一天給小妖女剃個精光的腦殼,只睡上一晚,第二天就長至齊肩,三天便及腰恢複如初。
她沒想到,一夜之間長成的不止能有頭發,還有身體...
事已至此,也沒什麽辦法改變了,趙岚苼洗漱一番,翻箱倒櫃地找出了幾身像是仲雲的衣服套上,又将長發攏了個十分少年氣的高馬尾。
那股嬌媚的女性氣質才中和掉了些,多了一分清爽幹練的少年氣。不知是不是因為穿了仲雲的衣服,還真有些他那種貼身護衛的感覺。
不過因為臉蛋太漂亮,總是有些只會點花拳繡腿不靠譜的感覺。
房門正巧被敲響,趙岚苼趕忙又整理一番,才去開門。
“開個門都慢吞吞的,又不是什麽大姑娘出閣,也不知道磨蹭啥...哎等等?這衣服怎麽這麽眼熟...”
仲雲天生一副猴急性子,等一會都不耐煩,在門口嚷嚷起來。見門開了,習慣性地朝地上低頭一看,卻只看到了一截腰,順着往上看去...
仲雲才發現不對勁,一拍腦門想起來,這不就是他的衣服嘛!
而後立馬又發現了更恐怖的事。
“不是...你怎麽和我一樣高了?”
說完還氣急敗壞的又站到趙岚苼旁邊用手量着比了比,“憑什麽啊!你晚上偷着吃啥了?”
...趙岚苼也不知道該不該慶幸這小子只注意到了身高,反正能糊弄過去一個算一個,怕就怕他那個多疑的主人多想...
“先不說這個了...你家大人呢?”
仲雲站遠了點繼續十分好奇地上下打量,“當然是一早就上朝去了,哪和你似的睡到日上三杆。哦對了,司天神官今日上呈了祭天結果,皇上龍顏大悅,吩咐下來今晚設宴慶祝。”
她正想再見見那個怎麽看怎麽詭異的當朝皇帝,但以她的身份根本不可能随随便便面聖,趕上這良機倒是正好。
“仲雲哥,我能去嘛?”
“當然。”
仲雲撇了她一眼,還是對她一夜之間長高了的事十分介懷。
“不能。”
“...”
“你去幹嘛?祭天法事上你惹出的事我家大人還沒治你的罪,你還妄想能去蹭慶功宴?”
聞言,趙岚苼像個撒氣皮球一樣偃旗息鼓了,仲雲見她一副委屈巴巴的樣子,悄悄湊上來。
“除非,你告訴我怎麽長高的!”
“...”
*
當夜的金銮殿之上,文武百官,皇親國戚俱在,鐘鳴鼎食,金杯翠翹交映。
大梁歷朝歷代節儉樸素之風盛行,宮內也不事鋪張,難得遇上一場盛宴,衆人自是歡喜。
熱熱鬧鬧的氣氛直到皇帝和國師入席才安靜下來,倒不是因為天子上座衆人才趕忙收斂,實在是國師大人在這般歡喜的日子裏也沒什麽表情。
好像大梁國運與他沒一丁點關系似的,冷得衆人也不禁跟着嚴肅下來。
皇帝還以為是自己掃了興,大聲笑道:“衆愛卿不必拘束,今日得了神官帶來的好消息,保我大梁未來四年國泰民安,實在是值得大肆慶賀一番!今夜不要過多顧及君臣之禮,都盡興而歸才好啊!”
衆臣幹笑兩聲附和着舉杯。
國師是出了名的滴酒不沾,特意備了西域進貢的葡萄汁。沿肆勉強跟着喝了一輪,很快連這種甜膩的果汁也不想碰了。
仲雲在一旁随侍,一看便知自家主人這是又呆夠了。
沿肆最厭煩類似今日這種大型宴會,時不時地冒充個不知道哪來的名門望族,大着膽子上來敬酒。喝了這個的就要喝那個的,抹了一兩個臣子的面子倒也無所謂,但這種日子裏總也不好掃皇帝的興。
終于,挨到了傳司天神官上殿。
神官大人依舊是祭天那日的一襲紅白神服,衆人紛紛起身行禮。
司天神官雖沒有什麽實際的權力,但在民間向來都是神仙一樣的形象。大梁崇尚玄學道法的歷史已久,哪怕官職再高,見到司天神官也都是十分恭敬的。
就連皇帝都起了身,“神官此行為朕開天門問吉兇,保着大梁的運勢。今日朕難得設宴,便也請神官來一同慶賀了!畢竟神官才是傳達這個好消息的神使啊!”
衆臣又是紛紛附和,一番客套推辭後方才入座,而沿肆卻自始至終,都緊緊地盯着司天神官身後跟着的一個人。
神官身旁跟着人随侍這并不稀奇,要論起這大殿之上誰最尊貴,除了上面那兩位,就是司天神官了,因此衆人根本沒過多注意,連皇帝也是命人一并安排賜座,再沒過問。
仲雲很快也順着沿肆的目光注意到了司天神官斜後方落座的少年人;一頭緞子般的長發聚攏在頭頂,未施粉黛卻濃墨重彩的五官,哪怕此時盡力低頭垂眼也顧盼生姿的眉眼,和身上那股子雌雄莫辨的氣質。
不是小妖女是誰!
“這小妖女!我不讓她跟來宴會,她竟去求神官帶她來了!”
不僅讓她如願以償來了宴會,還沒套出來她到底怎麽長高的秘訣!好氣!
仲雲在一旁憤憤地同沿肆嚼舌根,說着說着就發現自家主人的臉色實在不太好看,才漸漸閉了嘴。
“她去求過你?”沿肆竟開口追問了一句,這是仲雲沒想到的,趕緊接着答道:
“對!她一早聽聞今晚有宴會,主人您也會到場,就賴着我非要跟來。而且您不覺得她好像長高了不少嗎?也不知道用了什麽妖術...對!肯定是妖術,不然怎麽可能有人一晚上就長我三年的個...”
這次沿肆終于擡了擡手,明确地傳達出了讓他閉嘴的意思。
而他的視線也從趙岚苼身上移開,像是從未注意到過她。
反倒是趙岚苼,落座之後才心虛地偷偷看了一眼沿肆,發現他神色如常,依舊是那副沒有一點表情的冰塊臉,才放心下來。
看來自己隐藏的很好,很低調!
如此便放心地開始抓着面前的點心果子吃,流水一般的席面端上來,雖然每盤都只有一丁點不夠吃,但勝在種類多花樣也多。十好幾輪吃下來,可算解了她在金重寺吃了好幾日齋的饞蟲。
壓根沒意識到上面的國師大人,看着她吃香的喝辣的,已經想殺人的目光。
就這麽到了宴席後半,酒過三巡,伴着絲竹管弦之聲,酒意也到了醺酣處。
趁着這氛圍下無人注意到自己,趙岚苼抽了張從司天神官那讨來的一沓子符紙,輕車熟路地捏了個訣,轉手在掌心一攥,那符紙就化成了細細的灰。
随後,她悄無聲息地撒進了酒盞中,用胳膊肘搗了搗司天神官。
司天神官雖是死了半截的人,卻十分有眼力見兒地立馬起身,端着趙岚苼剛剛遞過來的酒盞到皇帝面前,朗聲道:
“陛下治國有道,心懷百姓,才有大梁今日之盛世安穩,臣也是仰仗陛下功德才能潛心研究大道天地術,敬陛下的一片仁愛之心。”
皇帝今日确實龍心大悅,喝了不少,原本白紙一般死氣沉沉的臉,現下都有些紅潤起來,被司天神官這麽一捧,更是十分受用。
他起身接過神官舉着的酒盞,又十分不拘小節地叫拿着銀針上前來的太監退下去,将神官遞來的酒一飲而盡。
成了。
趙岚苼目睹着一切,暗暗竊喜,現在就只等符紙起反應了!
她卻在這時感受到了一道冷冷的視線,轉頭一看,沿肆沉着一張臉默不作聲地盯着她。
國師并沒有出言阻止,甚至自始至終看的都不是皇帝和司天神官的方向,像是根本不在意她是不是要下毒行刺。
但趙岚苼卻被這一眼慌亂了陣腳。
因為自己這小徒弟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深深的厭惡與猜忌。
不...她見過,在那個令她無比痛苦的噩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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