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胎記

胎記

仗着孩童身形輕盈靈活,趙岚苼同只小野貓一樣輕手輕腳地閃進了水汽氤氲的淨房。

繞過層層疊疊的隔扇,她猝不及防地看到了沿肆的背影。

那是獨屬于成熟男人身材的背影,流暢的肌肉線條勾勒出漂亮的寬肩窄腰。

趙岚苼沒忍住倒吸了一口氣,先前在金重寺初見沿肆時,只覺得他五官長開了,面容冷峻了些。

現在脫了那身厚重的外袍,才切切實實地感覺到昔日的小徒弟是真的長成一個男人了。

啧啧啧,想不到自己才死了一會,轉眼間就看見最小的徒弟長大成人。

雖然時間地點不太對勁吧,但趙岚苼莫名感慨了一把歲月如梭。

然而趙岚苼正準備繞道沿肆面前一探究竟時,沿肆卻突然從浴池中站了起來。

趙岚苼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淅淅瀝瀝的水聲濺落在地面上的聲音過後,趙岚苼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睜開了一條縫,只見空無一人的淨房中,除了上下翻騰的水蒸氣再無其他。

眼前哪還有沿肆的身影!

趙岚苼暗道一聲不好,多半是被發現了,她擡腿就打算溜。

突然,一只帶着水汽冰涼的手,不輕不重地扣住了她的脖子。

隐身符在本體被觸碰到的一瞬間破除,趙岚苼就這麽憑空出現在沿肆的淨房裏。

哪怕在她現形後力道不動聲色地收住,趙岚苼也依舊敏銳地捕捉到了,在接觸到自己咽喉的那一瞬間,凜冽決絕的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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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最令她心驚的。

趙岚苼猛然醒悟,眼前的這個男人無論是不是她的小徒弟,毫無疑問,他都是位高權重,殺伐果斷的國師大人。

自從附到這個女童身上,能力大不如前不說,以她現在這個廢妃私生女加不祥妖物的身份,國師擡擡手指頭就夠殺她十個的。

是她一直沒能适應一覺醒來百年光景已逝的現實,總覺得這個長相與沿肆有九分相像的國師,早晚會認出自己身上故人的氣息,她會是特殊的。

沒有什麽特殊的,一個明槍暗箭鬥了三朝,連皇帝都有所壓制的一國之師,怎麽可能是個優柔寡斷,感情用事的人?

即便他就是沿肆,哪怕認出了自己,又能如何?

一個死了百餘年的師父,跟着學的還淨是些陰陽術法,咒符蔔算的旁門左道,與他今日的成就毫無關系。

就算她從墳裏以從前的樣子好整以暇地爬出來,以今日之勢的沿肆來看,估計照樣不會掀起一絲一毫的情緒。

“想來是我太縱你,才讓一個妖物生出了,以為我會被這等邪術近身的蠢念。”

沿肆無甚感情的聲音在趙岚苼耳後響起。

“你以為會些拿不上臺面的東西,我就會高看你一眼是嗎?”

咽喉處緊了三分,輕微的窒息感湧入趙岚苼的大腦,沿肆手上的力道卻只增不減。

“我生平最厭惡慣用術法之人。”

趙岚苼聞言內心震顫,最厭惡...慣用術法之人?

雲霞長明宿上上下下具以術法為生的人,大道天地術在百年前趙岚苼在世時,更是發揚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那時的長明宿門生,無不以自己的門派為傲。

就連沿肆從前在門派時,也是最勤勉刻苦的那個,日日跟在趙岚苼後面,只為了能在術法上多得些進益。

當時在天命臺之上,自己雖然勸司天神官來世不要再踏上此道,但她作為長明宿掌門,到底有一份榮辱與共之心。

沿肆的話如同一把短小卻鋒利的刺刀,不輕不重地紮了她一下,傷口卻是極深。

“你覺得...這是妖邪之術嗎?”趙岚苼依舊不死心地小聲問了一句。

被沿肆握在掌心的喉頭輕微地顫動,他像是十分嫌棄,一把松開了手。

趙岚苼還是個孩子身形,重心本就不穩的情況下被這力道一帶,便摔在了地上。

而後她聽見沿肆在她頭上冷冷道,“妖物使的術法,難道不是妖術嗎。”

自趙岚苼醒後,見到的所有人都在強調她是一個出身不祥的妖女,但因為知道自己是借屍還魂,她也就從來都未往心裏去,左右說的也不是自己。

可此時聽到這話,趙岚苼卻無端生出一股沒由來的委屈。她憤憤擡起頭,盯着沿肆,思來想去,搜腸刮肚,撂下了她當下認為最狠的一句話。

“聽聞國師大人不老不死百餘年,我這種僅僅會使些‘拿不上臺面’邪術的小妖女和您相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了。要說誰更像妖物?我倒是覺得國師大人更地道些。”

空氣凝結住了一般,沿肆的臉上看上去沒有因為這句話産生任何波瀾。

但趙岚苼卻清楚地感知到,他生氣了。

完蛋,明明剛剛才對自己強調了,眼前的人絕對是個殺人不眨眼,血不沾手的,一定要小心謹慎不能再得罪他。

結果轉頭就得罪了個底朝天。

“夜鴉。”沿肆只低聲喚了一句,屋內立馬閃進來一個通身黑衣遮面的夜鴉。

“清出去。”

沿肆那看垃圾的眼神着實令趙岚苼火大,不等夜鴉上前來拎,趙岚苼便自己強撐着站起來。

“不用別人,我自己走。”

淨房被水汽蒸騰地十分潮濕,趙岚苼憤憤起身,一個沒站穩,就在濕滑的沉香木地板上滑了出去。

沿肆從浴池裏起身後就嚴絲合縫地穿上了一件薄薄的長袍,但畢竟是臨時穿的,只在腰間系了一條長長的系帶。

趙岚苼臨飛出去前順手抓住的救命稻草,好死不死的就是這條細細長長的系帶。

腰間一松,雖然原本沒打算伸手幫她,但心思缜密的國師大人在須臾之間權衡了一下,不扶的話遭殃的好像是自己,只得皺褶眉頭一把将人扯了回來。

趙岚苼就這麽在空中兜了個圈,一個轉身撞進了國師大人的懷裏。

淨房的溫度似乎更高了,一池的熱水蒸啊蒸都不帶涼的。

趙岚苼一手抓着國師腰上的系帶,一手扯着國師胸前的領口,絕望地思考了一下國師殿浴池的加熱原理。

到底為什麽能這麽熱...

突然,一道靈光劈進她熱暈了的大腦,她不是帶着任務來的嗎?

如此天賜良機,此時不一探究竟更待何時?

原本嚴絲合縫交叉的領口已經被趙岚苼扯松了好些,趙岚苼就這麽維持着這個姿勢,頂着來自頭頂的威壓,硬着頭皮把國師的領口扯了個大豁口。

露出了那塊熟悉的,淺玫色蝶形胎記。

什麽掌握她生殺大權的國師身份,什麽跨越百年的時過境遷,在這一刻她都覺得不重要了。

整整一路懸而未決的心,終于落進了肚子裏。

前一秒還橫眉冷對的女孩,下一瞬就揚起一張笑顏。情緒的大起大落讓她的眼眶紅紅地,瞳仁卻亮地驚人。

而沿肆原本無比厭惡的情緒,也猝不及防被這個笑擾地潰不成軍。

他亂了一瞬,等反應過來想甩開她時,女孩竟自己松開了手,站的遠遠地,對他笑着說了一聲“謝謝”。

随後便跑的無影無蹤,只留下他兀自站在原地,臉上還餘留着些許堂皇的震驚。

他怎麽覺得,這句謝謝好像并不是在謝他那一扶?

而一旁的夜鴉腦袋都快埋進木地板縫裏了,他哪裏見過自家主人這般失态?還當着自己面被一個小女娃揩了油!他留也不是退也不是,心裏巴不得當場自掘雙目謝罪。

所幸,國師大人只擺了擺手讓他退下,臉上即刻恢複了平日裏看不出喜怒的表情。

...

趙岚苼一溜煙跑回了自己的屋,面上的紅暈還沒散去,心口處也抖得厲害。

不知是因為住進了小女孩的身體還是怎麽得,她總覺得重生以後自己的情緒波動也變得太大了些。

尤其是在沿肆面前。

趙岚苼笑了笑沒再多想,總之,确定了國師就是沿肆,她毫無疑問是喜悅的。

身死百年後還能有一個曾經熟識的人一起面對,總歸是比自己強的多。

尤其這個人還是曾經和自己最為親近的小徒弟。

雖然沿肆現在變得十分...沒人情味,但畢竟過了百年,性情大變也是在所難免。

趙岚苼根本想不到沿肆這百年是怎麽過來的,也不知道該如何跟他解釋自己又是怎麽死而複生的。

現在直接找他說,小妖女就是你死了一百年的開蒙師父,估計沿肆真就要對她忍無可忍了吧?

起碼要先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麽借屍還魂的,有了靠譜的證據擺在面前,解釋起來也就順理成章了!

更何況,眼下她比誰都要好奇其中原委。

她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自己怎麽就偏偏投在一個身世古怪,還生在寺廟的小妖女身上?

老天讓她重活一世,多少帶了點沒安好心的意思,反正總歸不是讓她享樂人間的。

小妖女本來覺就多,思來想去地,趙岚苼漸漸在柔軟的床榻上閉上了雙眼。

睡意潮水般昏昏沉沉地襲來之際,她卻在半夢半醒間聽到了些許異響,似乎是有人在耳邊說些什麽。

趙岚苼努力地去捕捉那個聲音,越想集中精力去聽,反而越是難以分辨。

她拼勁全力用最後的清明向床邊看去,竟真的看見了一道修長的人影。

那身影虛虛實實,像是一半身處夢境又一半映照現實,他俯身輕輕趴到趙岚苼的耳邊,銀白色的發絲傾瀉。

那人伸手蓋住了她掙紮的雙眼,随後趙岚苼終于聽到了他說的話。

他說:“殺了沿肆,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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