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鐮鬼

鐮鬼

這場荒誕的表演,就這樣因為兩個闖入地府的活人戛然而止。

很顯然,處刑兩個身處死人堆裏的活人,比一個看已經死了的皇帝受盡折磨,更能滿足衆鬼血肉淋漓的觀賞欲望。所以即便沒能嘗到鐮鬼親手片的天子肉,也因為期待下一場的活人處刑表演,便沒再鬧場各自散去了。

大幕一拉,鬼街街口群鬼作鳥獸散。而沿肆與趙岚苼也被關押進一個狹小的籠子中,一人頭上罩了一層烏漆嘛黑的麻袋,被鬼車押着往鬼師爺的金殿去了。

鬼魂沒有實體,僅一人容量的籠子硬是能塞上七八個鬼。正因如此鬼車的囚籠十分狹小,向來押送鬼魂都是硬生生往裏塞。

于是,囚籠之中,還身為人類肉身俱全的趙岚苼,眼下幾乎是扒在沿肆身上,甚至可以用嚴絲合縫來形容。她兩臂被捆在身後,根本騰不出手來在胸前格擋。哪怕隔着兩個人的衣料,也依舊能感受到身前人緊實的胸腹之下隐隐繃緊的力量。

就連平時略顯清冷的松竹木的香,此時此刻也不知是被誰的體溫烘得溫熱暧昧起來。

趙岚苼現在開始慶幸,小鬼們給硬套上了這個手段樸素卻也遮光性極佳的黑麻袋,不然現在自己花紅柳綠的臉色,和沿肆那必然是一臉嫌棄的表情對上,還不知道得多麽尴尬。

鬼車出了鬼街,不知駛上了條什麽破路,十分颠簸不說,還時不時拐個彎轉個道。趙岚苼被捆着手找不到平衡,暈頭轉向東倒西歪。即便腦袋上套了個麻袋看不出彼此的表情,該尴尬的卻一點不少。趙岚苼渾身難受得仿佛有蟲子在身上爬,只得不停扭動身子來保持平衡,心裏想着趕緊到那什麽鬼師爺的府宅,好快點從這鬼車上下來。

“你...別動。”

趙岚苼聽到自己頭頂上方傳來沿肆帶了絲隐忍意味的嗓音,心道估計他也快忍不住罵人了,畢竟沿肆這個狗見了都繞道走的性子,怎麽可能忍受和她一起被當作牲口一樣塞進囚車裏?

可她也憋屈得很好吧?趙岚苼頭在麻袋裏悶悶道:“我也不想啊,這車太晃了我站不穩。”

沉默了片刻,趙岚苼似乎聽到沿肆輕輕嘆了口氣,但隔着麻袋也聽不真切。下一秒,一雙溫熱的手便扶住了自己的腰。

趙岚苼吓了一跳,如果沒看錯,在被套上麻袋的前一刻,她分明看到沿肆也被捆了雙手套了麻袋才對。那他哪來的手扶自己的?還是說,這根本就不是他的手??

“是...是你的手嗎?”

沿肆“嗯”了一聲,“總之...別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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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內的溫度又攀升了三分。

趙岚苼雖然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點了點頭。可即便她不動,這車也動啊?幹嘛非要她不動。

趙岚苼合理懷疑這小子是在拿自己撒氣。

這鬼車由兩個四肢纖細若骨,腦袋卻極大的小鬼拉車。兩個鬼單是支撐自己的大腦袋就已經極其費勁,眼下又拉了兩個有着實體的活人,累得呼哧帶喘,十分不易。

“呼...我說,這我在地府也算拉了半輩子的車,還從未見過有人帶着肉身下到陰間來的,真是奇了!”

另一個鬼道:“你那半輩子才多久,沒見過的事多了去了!呼呼...”

“呼呼呼...前輩這話,難不成以前還有別的活人下到過地府來?不可能啊,以前有鬼閻羅大人坐鎮,哪個活人不長眼的?也不怕魂都給丢了?”

拉車的前輩鬼輕蔑一笑:“那當然是有!說句不恭敬的,鬼閻羅大人當時拿他都無可奈何。那位可是個不得了的人物,哪怕今天的地府,還留有那位的影子。呼呼呼呼...”

後輩鬼倒吸一口氣,和聽書似的起了興趣,急道:“一個活人竟能在地府這麽厲害?難不成他想把鬼閻羅大人趕下去,稱霸地府不成?呼呼呼呼呼...”

前輩鬼停了腳步,擦了擦大頭上并不存在的汗,“那倒也不是,恰恰相反...算了,你別喘了,正好我也累了。咱哥倆兒就在路邊上歇歇腳,我也好給你講講這其中原委...”

趙岚苼正在籠子裏聽牆角聽得起勁,突然兩個小鬼就走遠處去歇腳去了,遺憾地嘆道:“哎...正聽到關鍵地方呢,恰恰相反什麽呀?”

就在她還被蒙着腦袋,剛剛習慣了這種悶悶沉沉的黑暗之際。耳邊突然炸響鐵籠斷裂的尖銳之聲,又發覺身邊倏然一空。趙岚苼不知發生了什麽,只是突然心慌了一瞬,因為沿肆原本扶在她腰上的手不在了。

然而沒令趙岚苼等太久,很快她就發現,縛住自己手臂的繩索松了,她趕忙掀開自己頭上的黑麻袋。

眼前白光一晃,她便看到了沿肆氣定神閑地站在車前,微微擡頭仰望着自己,明明僅是須臾之間卻像是等待了她許久。

地府并不算明媚的灰紫色天光在他身後,沿肆擡臂舒掌,将手伸給了她。

趙岚苼看着他幹燥的掌心之上脈絡清晰的掌紋,愣了神,左手鬼使神差地放了上去。沿肆反手握住了她的,趙岚苼才反應過來自己心裏在別扭什麽。

如若是還是師徒的身份,兩人之間過于親密的接觸已經太多了,且自己現在對沿肆莫名其妙的依賴心理,也太不應該。

扶着趙岚苼下了車,沿肆便松了手,望着不遠處便是鬼師爺那金碧輝煌的大殿,面色如常道了一句:

“恰恰相反,那人對地府的一草一木,都沒有興趣。”

竟接過了小鬼們未能說完的那句話。

趙岚苼回頭看了看那輛被沿肆不知用什麽法子破開的囚車,和不遠處倒在地上的那兩個押送他們的小鬼,一時間有些摸不着頭腦。

“這些...都是你做的?”

沿肆不置可否。

明明先前他們都還被關押在狹小的囚車之中不得動彈,就連趙岚苼在這種情況之下,都無法立即找到行之有效的法子擺脫囹圄。而且不知道為何,自從下到地府之中,趙岚苼便隐隐約約能感受到自己的能力被某種力量壓制着。

她前世為長明宿掌門人,修的是天地正道,在陰曹地府這種陰邪之氣過重的地方,被壓制倒也不算奇怪。

可沿肆為何好像在這地府之中變得更強了?

趙岚苼撓撓頭問道:“現在怎麽辦?我們要去哪?”

雖不願承認,但眼下在地府之中,趙岚苼這個當師父的一頭霧水,反倒要完完全全仰仗自己這個小徒弟拿主意。

“就去那個鬼師爺的金殿。”

“哈?我們剛剛不就是要被押送到那嗎?那費半天功夫從車裏逃出來幹什麽?反正都是順路。”

沿肆像是絲毫不覺得自己說的話和行為有什麽矛盾,“嗯,自己走進去好看。”

趙岚苼徹底傻了,“好什麽...好看?”

行吧,你在陰間熟你說啥是啥。結果趙岚苼剛剛邁出去一步,就被沿肆扯了回來摁在了身後,而方才趙岚苼所站的位置,被一道幹脆利落迅疾而下的鐮刀砍下,地面之上出現了深深的裂痕。

正是那來去無蹤的鐮鬼。

趙岚苼看着那道深入地面的溝壑,不禁暗自心驚。地府的鬼都是魂體,來去自由悄無聲息,她在陽間且還能提前察覺到殺氣,卻在這陰曹地府成了一個耳目閉塞的白癡。如若沒有沿肆,當真是不敢想象她現在的處境。

“囚犯私逃,殺無赦。”

鐮鬼沒有什麽語調木讷的聲音響起,趙岚苼卻清楚地看到他兜帽之下那張骷髅的臉從未張開過嘴。

他也沒有再給趙岚苼更多觀察他的時間,那柄長杆彎刀再次被鐮鬼舉了起來,刀鋒不偏不倚地朝着趙岚苼就要砍下去!

不是,明明沿肆擋在她前面,怎麽這鐮鬼好似跟她有仇似的,偏偏繞過沿肆朝着她砍呢!

好在鐮鬼現在身邊沒有那麽多鬼兵,大抵是能對抗一二的。而沿肆也更快,鐮鬼又是一個手起刀落,還是堪堪擦過趙岚苼身側砍在了地上。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趙岚苼被沿肆半摟着回頭一望,慢她身子一步的一縷烏發被鐮刀砍斷在空中。

一只素手在刀落之際,恰到好處地接住了那縷斷發,在指尖繞了個結,遞給她。

“收好。”

趙岚苼心間微動。

先前有聽聞陽壽未盡之人的魂體出殼,身體發膚是半點不得受損的,哪怕是一滴血,一縷發,少的部分在還陽後都會或多或少地因此折壽。

除非能一并将缺失的部分帶回陽間,回歸本體。

但說實話,一縷如此細微僅有半截的頭發,頂多也就損個一兩天的壽命。以沿肆這種百年于世的人,一兩天的陽壽于他而言不過是荒土的一粒沙,浩海的一滴水。更何況這還是別人的陽壽。

沿肆對自己的态度,好像确實變了。

此刻并非思考這種事的時候,趙岚苼轉過頭繼續觀察。鐮鬼雖起刀迅速,卻似乎每每砍下去一刀,都需要在原地停上那麽一會,像是在思索自己為什麽會失手。但趙岚苼總有一種感覺,這個鐮鬼壓根沒有神識,僅僅作為地府的一個處刑工具而存在。

那他就不是在思索,而是在重新定位。

兩刀下去,沿肆也發現了他的弱點,沒有任何猶疑,沿肆已經一張符紙過去削下了鐮鬼的頭顱。

随着那顆花白的骷髅頭滾落在地,鐮鬼确實不再動彈了,但卻如同一尊無頭雕塑般杵在原地,手中的鐮刀也并未放下。

盯着地上那顆形如擺設的骷髅頭,明明已經被削去了腦袋,趙岚苼心中的不安感卻不減反增。鐮鬼的頭完全沒有轉動過,他必然不是用頭眼視物,而沿肆并沒有隐匿自己的聲音,他也依舊是遲鈍的,那麽便也不是靠聲音定位。

五感之中,可能的只剩下嗅覺。有沒有可能他追着自己砍,是因為她的味道比沿肆更強呢?頭顱不能視物聽聲,必然也不能聞到氣味。

趙岚苼有一個想法,但心裏拿不準。

果然,下一秒,鐮刀又橫着掃了過來。這次鐮鬼一改劈砍的方式,直接攔腰砍來。沿肆先他一步再一次甩去一張符紙,削去的是他的雙腿。

沒了腿的支撐,鐮鬼立刻倒在了地上,可沒過一會,他又立了起來,竟是以那柄鐮刀為支撐,飛身再砍。

根本沒有任何時間猶疑,趙岚苼朝沿肆喊道:“削他的腹部!”

沒有頭顱與雙腿的鐮鬼因為身子更輕盈,速度竟比先前還快了許多。沿肆的符紙未能直擊要害,将他削成兩半,僅僅割開了他那層厚重的外袍,露出了內裏的身體。

意外的是,不似他裸露在外完全是骨骼的頭顱與手臂,鐮鬼的身子是一副肉身。

黑袍下端應聲落地,趙岚苼這才看清楚,鐮鬼的身體,竟是被砍去了四肢頭顱,僅剩一個軀幹的人彘。

可真正的人彘都要比他完整,白骨只是插入了他的身體,好令他更像一個完整的人類。然而更邪門的是,那具如同方形肉塊一樣的軀體,正中央竟長着一張完整的五官。

趙岚苼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來不及惡心,她急道:“朝着他的五官削!那就是他的命門!”

幾乎是趙岚苼指哪削哪,第四張符紙眼看就要将鐮鬼生于腹部的臉對半削掉,卻不知哪來一陣無明邪風,将符紙吹到了地上。

沿肆的符紙削鐵如泥,這種速度之下根本不可能被風吹落,還是這樣一陣看似尋常的微風。趙岚苼看着那張輕飄飄落在地上的符紙,心道這陣風實在起的不平常。

“大人,手下留情。”

一個聽起來性情豪爽,語調帶了些禮節性奉承的聲音響起。迎面走來一個衣着華麗,面如朗月般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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