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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此處聚集的多是些不三不四的地痞流氓,玉珠本不欲張揚,但四下無人,只有這個小少年出現在此,看他的模樣,應當是很熟悉這裏的路。

這孩子生的這樣瘦弱,應當不是壞人吧。

就算他有壞心眼,自己和春桃兩個人都比他高,足夠按住他了。

玉珠有了底氣,清清嗓子,說道:“本小姐要去牧雲樓,你知道怎麽走嗎?”

小少年對玉珠的嬌小姐做派沒有多大的反應,他停下了腳步,并未回身,簡潔答:“左轉後往前走,到第四個路口右轉,就到了。”

聽他答的那麽幹脆,玉珠又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幫人?裏頭有個穿官服的。”

“沒有。”小少年低聲說罷,徑直離開。

看着少年離去的灰黑色的背影,玉珠倍感奇怪。

她穿的這樣好看,身上的首飾哪個不值百十兩銀子,平日裏走在街上,任誰都要多看她兩眼,奉承陪笑,偏這個髒兮兮的窮小子古怪的很,反應實在冷淡。

許是沒見過世面,只看她一眼便慌了神兒,才裝的滿不在乎吧。

見小少年轉過巷口沒了影子,玉珠不再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趕忙帶着春桃往牧雲樓的方向去。

前世兄長遇害就是在牧雲樓的後巷,她沒有追到兄長,幹脆去那裏守着,若真出現意外,她就是拼了性命也得護住兄長,絕不能再讓前世的悲劇上演。

按照少年說的路左轉直走,拐過彎來,就聽見匆忙的腳步聲往她們的方向跑來。

玉珠定睛一看,竟是玉璟帶人從巷子另一邊跑過來。

玉璟也看到了她,匆忙招呼其他人先去救火,自己跑到玉珠面前,緊張道:“珠兒,我不是讓你在外面等着嗎,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看到兄長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玉珠心裏開心的不得了,可聽他開口就責怪自己不聽話,立馬撇過臉嘟起嘴來。

“我是擔心哥哥才跟過來,你還不領情,哼!”

玉璟仔細打量了玉珠一圈,發現她除了弄髒了鞋子之外沒有大礙,稍微沉了沉氣,安撫她道:“這裏不是什麽幹淨地方,父親母親若是知道你跟着我來這兒,他們可是要擔心的。”

說到父親母親,玉珠才收起了性子,反問:“哥哥抓到那鬧事的人了嗎?”

玉璟點頭,“抓到了,連帶他的同夥一起,多虧你帶人過來幫我。”

“同夥?”

玉珠聽玉璟講述了方才的情形才知道,那個大胡子在街上打鬥落敗果是裝的,故意引玉璟進這窄巷,提前埋伏了幾個道上的高手要致他于死地。

玉璟貿然追入,中了他們的圈套,雙拳難敵四手,幾乎就要落于敵手,好在玉珠帶來的護衛及時趕到為他解了圍困,又同他一起将那些惡人一一擒住,實在幫了大忙。

他們将歹人捆好後不久便等到了來支援的金吾衛,随後便見巷中起火,匆忙抽掉了人手過來救火。

“哥哥無恙就好。”玉珠總算松了一口氣。

兩人談話間,宅子裏的火光已經被撲滅,玉珠看向被濃煙熏黑的大門,疑惑着喃喃自語:“真奇怪,這個宅子怎麽突然着起火來了。”

宅院的大門被燒斷了一截,站在外面只看得見院裏殘留的煙。

副将從院裏走出來,表情凝重,來到玉璟身後,伏在他耳邊說:“大人,您可能得過來看看。”

玉珠知道兄長要忙,乖乖站在原地不摻和他們辦差事,看他跟着副将進了那間還在冒煙的院子。

過了一會兒,玉璟獨自走出來,踏下門前石階時,表情不似方才輕松,仿佛在思考什麽。

“怎麽了?”玉珠關心道,好奇的往宅院的方向張望。

“沒什麽。”玉璟擡手攔住她,正色勸阻說,“你別過去,此處無故着火,又逢人要在此加害于我,大理寺要過來查的。”

玉珠雖然驕縱卻不會不講理,除了父親母親,她最聽兄長的話。

今日之事波及到兄長的生死安危,再加上這把火的确燒的詭異,不見四鄰救火,也不見有人跑出去避火,乍見火起,四周就變得死氣沉沉,怎麽想都有些不合常理。

玉珠剛點頭答應不會湊過去亂瞧,就被玉璟按着肩膀轉了個身,在她身後說:“珠兒,這裏不幹淨,你先回府去。”

吩咐家中護衛:“護送小姐回府。”

已經确保兄長安全,玉珠也不想打擾他辦差,便在護衛們的保護下離開。

出了又髒又暗的巷子,大街上敞亮幹淨,人來人往,街邊的商販吆喝聲不絕于耳,繁華的牧雲樓就在半條街之外,彩帶飄飄,絲竹舞樂惹的路人都駐足張望,心生向往。

回想方才陰森狹窄的小巷,玉珠今日才知,此般繁華盛景的陰影中竟有那樣的藏污納垢之地。

黃昏時分,烈日落下,空中聚起淡淡的雲霧。

馬車走到一半路程時,下起了小雨。

蒸騰了一天的暑氣被悶在小小的馬車裏,玉珠覺得喘不過氣,撩開窗簾換換氣,低頭卻看見春桃一臉憂慮。

“這是怎麽了?不高興?”玉珠好奇問。

春桃側過臉來看了她一眼,小聲嘀咕:“小姐上午沒溫習書本,一下午又都在外頭,要是晚上答不好老爺的問題,老爺定知道是我沒督促好小姐,就不讓我陪着小姐讀書了。”

玉珠知春桃喜歡讀書,因此拒絕了父親為她安排書侍,讓春桃陪她去私塾讀書。

剛才在巷子裏那樣驚險也沒聽春桃抱怨什麽,沒想到她是在為這件事憂心。

“放心好了,不管父親問什麽,我都能答上來,你就安心在我身邊侍讀吧。”玉珠自信地保證。

雖然她現在只有十五歲,但前世直到抄家之前她都還時常讀書,後來家中遭遇變故,她被困在沈府裏不許出去,除了伺候那個惹人厭的混賬東西,沒有旁的雅趣能打發時間,也因此多看了幾本書。

她仍然記得沈府的書房很大,除了最裏面的政要機密不許人動之外,書房裏所有的書冊畫卷都随她翻。

誠然,像沈旭那樣弱冠之年便博學多聞,遍覽群書的人,整個長安城也找不出幾個。

才華斐然又精通馭人之處,難怪能大權獨攬……

不對,她怎麽能誇他呢?

意識到自己在心裏說了沈旭的好話,玉珠狠狠地摳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短暫的刺痛讓她再一次清醒的告訴自己,她恨死那個瘋子了。

今日保住了兄長的性命,更讓玉珠确信了她的确是可以改變今生發生的事,可以改變旁人的命運,改變家族的命運。

前世所有的遺憾,今生都要彌補回來。

她要兄長能如願建功立業,要父親母親長命百歲,要自己随心所願,不受他人掣肘。

然後,狠狠的報複沈旭!

要把他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恥辱,一樣不落的還回去,也讓他嘗嘗被養在籠子裏生不如死的感覺,不然,她心裏這股氣兒怎麽能順呢。

想好了如何報複沈旭,玉珠忽然發現,她好像不知道沈旭人在哪裏。

沈旭是在四年後的科舉中入仕的,在那之前……他人在哪兒呢?

玉珠忽然意識到,自己一點都不了解沈旭,不知道他确切的年紀、他的家族、他的喜好,似乎除了他的身體,自己從沒有了解過有關他的東西。

她才不想了解那個瘋子。活着的時候不想,死了也不想,重生回來就更不想了。

玉珠心中煩躁,都沒在意春桃說了什麽。

視線飄到遠處,看蒙蒙細雨落滿長街,流動的風帶着潮濕的涼氣沖散了悶熱的暑氣,玉珠輕吐一口氣。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她視野中。

盡管只見過一次,但玉珠對小少年瘦弱的身形,髒亂的衣衫,還有那冷淡不逢迎的态度記憶深刻。

街上行人匆匆躲雨趕路,唯有那個身影從容前行,無懼雨聲嘈雜,不為外物亂心。

玉珠瞬間覺得那小少年很有趣。

從小少年身邊走過的人要麽無視他,要麽拿他當個乞兒,投去或是鄙夷或是憐惜的眼神。

雨勢漸大,路邊店鋪的老板也不得不掩上店門,怕雨水濺進屋裏,更怕雨中無家可歸的乞丐流氓來躲雨,把店裏弄髒,影響他們做生意。

玉珠看到雨下大了,忙從馬車裏拿了自己的油紙傘遞出去給春桃。

“把這傘送給那孩子吧。”

春桃順着玉珠指的方向看到了走在街上的小少年,接了傘小跑着給他送去。

玉珠坐在馬車裏看着春桃撐着傘上前去趕上了小少年的腳步,在他身邊說了幾句話,随後伸手把另一把傘遞到他面前,少年擡起頭來,表情看不真切,只淡淡搖了搖頭。

春桃還沒放棄,又說了幾句,少年卻直接繞過她,淋着雨往前走了。

随後,春桃小跑着回到馬車邊,為難道:“小姐,他說他不要。”

“什麽?”玉珠驚訝道。

春桃小聲答:“他說他不是乞兒,不要小姐的施舍。”

“施舍?”玉珠不覺擡高了語調。

她下了馬車來,拿了傘去追少年,在他身後喚:“你給我站住!”

少年聽到聲音明顯愣了一下,但依舊前行,沒有要應聲的意思。春桃撐傘跟在玉珠身後,二人一起趕上少年,攔在了他面前。

玉珠撐開油紙傘,淡粉色的傘面上墜落細如銀絲的雨滴,緩緩擡起,撐在少年頭頂。

握在傘柄上的手指嫩如水蔥,腕子上的紅玉手镯更襯得少女肌膚雪白。她衣着鮮亮明豔,裝點流華璀璨,精致的小臉如同含苞待放的芙蓉,眉眼中盡是千金小姐的矜貴傲氣。

少年不知是驚訝于她的舉止,還是被少女明麗嬌美的容貌吸引,視線定在她臉上,短暫的出神後不自然的別過臉去。

玉珠看他別過臉去,更覺得他是不識貨,撐傘遞到他跟前,嬌氣道:“你看清楚了,這可是醉雨坊的老師傅親手做的油紙傘,上面還畫了十七只蝴蝶,是我最喜歡的一把傘。我是答謝你在巷中為我指路,才把傘送給你,不是施舍。”

說完,就把傘柄往少年手邊送去,催促他:“本小姐親自來送謝禮,你還不趕緊拿着?”

少年站在原地,垂下眸子,躲開了她的傘。

兩次被拒,玉珠心中不悅。

就沒見過這麽倔的人,都快被雨淋透了,她好心來送傘,他還死活不要,難道是個傻子不成?

在她逐漸變得不耐煩地視線注視下,少年兩手垂在身側無所适從地抓着破舊的衣裳,緩緩開口:“我手上不幹淨,會把你的東西弄髒。”

少年的眸子始終側着,沒有正視在他面前的自己,行為舉止小心謹慎,像只淋了雨的小狗,表面上冷漠強硬,心底卻是不安又自卑,寧願走在雨裏,也不願去他人的屋檐下避雨。

玉珠也曾跌進泥坑,知道被人瞧不起被嫌棄的滋味不好受,看着眼前一身污濁的少年,不免心生憐惜。

她微微俯身,抓住他冰涼的手,迅速而強硬的把傘放到他手心,“送給你就是你的東西了,我才不在乎髒不髒。”

東西送了出去,她本該就此離開,卻不放心少年在雨中獨行。

心軟多問了一句:“天快要黑了,你不是乞兒,怎麽還不回家?”

“我沒有家,是從外地來長安尋親的。”少年說着,低下了頭,“只是,暫時未尋到而已。”

玉珠微微皺眉,“那你今晚……”

“有小姐送的傘,我今晚便無憂慮了。”少年攥緊了手中的傘,答話的聲音微微沙啞,像是已經受了涼。

看他瘦弱的身板,玉珠不免擔心他無處可去,流落街頭,也擔心——

這孩子該不會是要把她的傘賣掉吧。

雖說東西送了人便不由自己念想了,可玉珠依舊不願意看着她的傘剛從自己身邊離開就出現在當鋪裏被人賤賣。

少年只是需要一個可以過夜的地方,她若是幫他解決問題……可直接給他銀子又顯得她好像是在用錢侮辱他似的。

“附近有客棧嗎?”玉珠轉頭問。

“有,就在前面路口東邊。”春桃指了指前面。

玉珠低頭對少年說:“跟我過來。”

這一回,少年意外的聽話,在她身後跟了過來。

進了客棧大堂,玉珠小聲吩咐春桃:“去定一間房,再跟客棧買點吃食。”

春桃去了櫃臺前,玉珠回身看少年,他總算不再躲避她的視線,乖順地站在原地,烏黑的頭發蓬松雜亂,遮住了他半張臉,淋過雨,整個人都髒兮兮的。

像只剛滾過泥坑的小狗,不太幹淨,不親近人,但有點可愛。

玉珠如此在心裏評價。

她的視線落在少年臉上,少年底子清秀,洗幹淨了應當會很好看。

細看之下,玉珠發現他臉側有一條食指長的傷痕,傷得不深,剛才被雨水沖淡了血水才沒注意到,這會兒站在屋裏,傷口往外滲血珠,有股淡淡的血腥味。

“你的臉……”她好意提醒。

少年反應冷淡,擡手很随意的在傷口上擦了一下,“沒事,多謝小姐關心。”

玉珠看不下去他把傷口弄得一團糟,掏出帕子來輕輕擦拭他的傷口,只碰了一下,少年仿佛吃痛,皺着眉頭轉過臉去。

“別亂動。”玉珠捧住他半邊臉硬掰回來,一邊為他清理傷口一邊用吓唬他,“正是長身體的年紀,若是破了相,以後可就娶不到娘子了。”

少年擡頭看着她,視線時而躲閃時而凝視,半晌才問:“小姐為何,待我這樣好。”

“誰對你好了。”玉珠猛地松手。

把帕子塞給他讓他自己清理,高傲地抱起手臂,扭頭道:“你幫了我,我還你人情而已。我堂堂相府千金,怎麽能欠別人的情呢。”

說話間,春桃走了過來,“小姐,都安排好了。”

“那我們走吧。”玉珠轉身離開,沒有半分留戀。

身後,少年安靜地注視着她的背影。

握住帕子的手輕輕貼上側臉,他沉默不語,細細回味着那張細嫩的小手觸碰在他臉頰時的熱度,合着傷口斷斷續續的刺痛,融成一股灼痛的錯覺。

視線追逐着少女離去的身影,少年冷淡無神的雙眸逐漸染上狂喜,嘴角勾起上揚的弧度,心髒激烈的跳動着,彰顯着從未有過的興奮。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沈旭淡笑着,眼底執念深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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