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晉江文學城獨家

半夏小說獨家

燕澄朝的一句話讓廳內氣氛沉寂下來。

張太守猝然長嘆:“糊塗啊,糊塗啊……”

沂水郡的太守姓裴,當年也是個寒門出身滿腔抱負的青年,中狀元後自請離京,從一地方小吏直做到一郡太守,如何今日便成了這般可憎模樣?

李嗣音問道:“既然他們執意要見我,想必是已定好了時間地點,那些巫族人還說了什麽?”

張太守眼中驚駭,“九公主,您、您是什麽打算……”

她本不想這樣的。

李嗣音在心裏偷偷嘆氣,努力握緊手邊的椅子來壓住升起的那點兒怯意,“如今巫族人劫持了十裏村,我們又沒有調兵的虎符,地方軍只能守城不能攻城。等巫族約定的時間一過,難道要本公主眼睜睜看着十裏村的村民被屠戮嗎?”

“既然他們費盡心思要抓我,想來也不會輕易殺我,不如先将十裏村的村民救出來,等父皇的調令下來,你們便即刻帶兵來救我。”

話音剛落,花廳中頓時就跪了一片,張太守以頭搶地,“公主三思……萬萬不可啊九公主!”

一青衣官袍的官員開口:“九公主,您要是出了什麽意外,陛下會殺了我們的!您身份矜貴,怎能和十裏村那些村民相比?”

“請九公主收回成命!”底下官員衆呼。

李嗣音嗓音淡淡,“那諸位大人,還有別的辦法嗎?”

她的視線落在方才開口的青衣官員上,口吻認真,“這位大人,你此言差矣,本公主幼時在太學時便常聽夫子講,百姓才是國之根本。父皇亦常常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勉勵自身,如何到了你口中,便成了我的命比十裏村的村民金貴?你這些話落到父皇耳中,想來便不只是本公主簡單斥責罷了,既讓父皇寒心,也讓百姓寒心。”

“大人,念在您是護我心切,此次本公主便不計較了,只是日後這樣的話,莫要再多說。”

那青衣官員萬萬沒想到,自己一番貼心之言竟會引來九公主的警告,面上喏喏應了,心裏卻因李嗣音當衆令他難堪而暗暗記恨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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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太守抹了把汗,暗覺他手底下的這些人着實愚鈍,拍馬屁也能拍到馬蹄子上。

他進言道:“九公主說的是,只是……公主啊,您親身前去交換這個做法終究太過冒險,若您當真出了什麽意外,下官實在是擔待不起啊!”

“那不如諸位大人将其他辦法說來聽聽罷。”

李嗣音道。

她又何嘗想去交換呢?她可怕死了,可是不去,那些大夏的子民就要遭殃。她是大夏的公主,不能就這樣眼睜睜地棄他們于不顧。

這……

衆人一時陷入苦惱。

燕澄朝坐在李嗣音的左下方。

他看着她面容嬌美的臉龐,依舊是那溫軟水潤的眼眸,依舊是那弱柳扶風的身形,卻像是重新認識了“九公主”這個人。

剛認識她時,他以為她驕縱、懶惰、假惺惺,什麽事都和他對着幹,兩人天生八字不合。後來,他被迫與她共感,置身同一境遇感同身受,他才發現他過去的眼光太過偏見,揭開那層浮于表面的标簽,她鮮活生動,有時甚至有些可愛。

山洞救他那一回,他才發現原來這樣柔弱嬌氣的女子也可以有堅韌的一面。他理解了她從前那些在他看來很是繁瑣麻煩的規矩和做派,甘願奉她在高位,甘願做她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底氣。

而現在,他才知,九公主,不需任何人做她的底氣。她如此勇敢,既承得住公主身份帶來的榮華富貴,也擔得起公主二字背後的責任與代價。她向來是鮮活真實,不掩飾自己的缺點,不自傲自己的優點,這般坦然的率真,又何嘗不是一種潇灑?

她如一個潘多拉魔盒,一旦打開便飛出種種意外的驚喜,讓人忍不住探究。從前他不知京中為何常常有少年郎被她迷住,常以為是她殊麗的外貌所致,但現在卻明白了。

與她深交者,必迷之。

燕澄朝起身,在李嗣音面前單膝跪下,“九公主,若您執意前往,便讓我跟着您一起去吧。”他擡頭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我來保護您。”

李嗣音被他不同尋常的目光看得一燙,穩住心神,才猶豫地搖了搖頭,“不行,趙太醫說過,你的右手不能再動了。”

“我可以!”

燕澄朝有些急切,“我還有左手,若你當真出了什麽事我……!”

“燕世子!”

李嗣音打斷了他,“養傷為重,難道你希望自己以後是個殘廢嗎?”一句話,澆滅了燕澄朝驟然的熱血上頭,他眼神黯淡下來,心中有些後悔自己這手怎麽就沒早點養好呢?

于盛也在這花廳裏。

此時他站出來提建議:“九公主,那便讓屬下在身邊保護您。屬下還有一個想法,不妨在交換之時擺出條件,想要公主您過去,就必須先撤軍十裏村十五裏。屆時我們再在交換時動手腳,想辦法将您保下來。”

“此計倒是可行,”

張太守附和,“只是恐那巫族人不肯答應,畢竟撤軍十五裏,此事一聽便對我們有利,我們能想到在交換時動手腳,焉知巫族軍不能?”

這又是一個無解的題了。

最後還是李嗣音拍板,就以退軍十五裏為條件,拿她去和巫族軍做交換。等十裏村的村民無恙後,便帶人來營救她。

“諸位大人,”

李嗣音嗓音堅定,“我相信你們一定能将嗣音救出來。”

和巫族人約定的時間是在午時二刻。

衆人在花廳商議畢,張太守立即以太守名義給巫族人傳去消息,要求将公主交給他們前,巫族兵必須退離十裏村十五裏。

消息剛傳去,果然遭到巫族拒絕。

但張太守态度強硬,堅決表示若是無法确保十裏村村民安危,便決不将公主交出去。

兩趟來回後,巫族終于同意了撤退十五裏的要求。

午時一刻,張太守派人去探查情況,得到巫族兵如約退守十五裏的消息。

午時二刻,雙方于黎安郡、沂水郡交界處會面。

初秋微寒的天氣,李嗣音披着薄薄的皮毛大氅,紅色的兜帽落于腦後。她立在陣前,身旁是簇擁護衛她的甲兵。

對面是烏壓壓的巫族兵,騎馬的是個有絡腮胡的将領,李嗣音朗聲發問:“你是三皇子阿勒司的人?”

那将領并不回答李嗣音,只騎在馬上輕蔑地望她一眼,顯然是并不把她放在眼裏。

李嗣音感到一陣窩火,可她不能表現出來,不然便會被認為是氣急敗壞,只好憋着。但這時,一只飛镖卻毫不客氣地直直朝那将領面門飛去。

那将領用劍擋過,轉臉氣急敗壞地嚷道:“大夏人便只會使偷襲這等下作手段嗎?”

燕澄朝一身傷員打扮,吊兒郎當地自李嗣音身後走出來,“我們公主同你說話,你為什麽不回答?”

巫族将領咬牙:“我只跟黎安郡的最高掌權者對話。”

“那我就告訴你,”

燕澄朝面色冷下來,厲聲道:“永熙公主李嗣音,現下就是黎安郡的最高掌權者。當真以為我們大夏怕了你們巫族不成?若不是你們使些卑鄙手段以百姓做挾,若不是沂水郡軟弱……你們最好能保證,抓了公主還能完完整整地回巫族!”

“你……!”

巫族将領被他罵得臉色青白交加。

見對方吃癟,李嗣音心裏那叫一個爽快啊,趁勢道:“現在,回答本公主的問題。”

那巫族将領聞言卻冷笑一聲,“我怎麽可能是那窩囊廢的手下?”

此言一出,把燕澄朝和李嗣音都打蒙了。

不是阿勒司的人?那他們劫持她幹嘛?難道他們先前的推測都是錯的?這些巫族人不是想用李嗣音換回阿勒司?

那巫族将領已有些不耐,“我們巫族已依言退離十五裏,永熙公主,你是否也該依照諾言,來我巫族營地做人質?若你們反悔,我随時可折返十裏村,将那些村民殺個幹淨,我說到做到!”

李嗣音回身凝重地看了衆将士一眼。

有兵不能調,苦于無父皇谕令啊。

她又看了一眼燕澄朝,見他眼中滿是痛苦,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會救我出來的,對嗎?燕澄朝。”

燕澄朝堅定地看着她,點了頭。

過後,李嗣音便轉身,一步步走向對面的巫族兵營。待行至那将領馬前兩步,她擡頭直視着他,“本公主不管你們有什麽目的,但我想,本公主若是死了,對你們來說便沒了價值。”

巫族将領預備招人制住她,“你想做什麽?”

他以為她想自盡,聽說中原有些性情剛烈的,不是跳樓便是自刎。

李嗣音勾起一抹笑,“現在,本公主走累了,給我安排一頂轎子。”

巫族将領愕然,他就沒見過這麽嚣張的人質!

他語氣冷硬,“沒有,永熙公主是不是搞錯了什麽……”

“沒有?”

李嗣音擡手直接打斷了他,立在原地道:“那怎麽辦?本公主向來身嬌體弱,路沒走過多少,可吃不得什麽苦。一個照顧不慎,本公主可就香消玉殒了,沒有轎子,走不動了,本公主腳掌痛得很。”

将領氣得額角青筋直跳,“來人!把……”

“你若敢叫這些粗人碰我,本公主絕不賴活,中原女子最重名節,将軍應該聽過吧?”李嗣音嗓音淡淡。

她才不會尋死呢,好死不如賴活着,但說些話來吓唬吓唬巫族人還是可以的。

将領閉了閉目,好似極力忍耐着什麽。

半晌出聲道:“給她安排一匹馬!”

很快,便有人為李嗣音牽來了一匹馬,李嗣音張口嫌棄了兩句,總算不情不願地跨上了馬匹。她又說自己不會騎馬,不找個人幫她牽馬不罷休。

巫族将領深覺這大夏的公主是個麻煩,頭痛地揮揮手,趕緊給她派了個牽馬的過去。

如此折騰一番,終于将李嗣音接來他們這邊,得以離開。

燕澄朝盯着馬背上那紅兜帽的身影漸漸遠去,閉眼平定了會兒,偏頭看向張太守和于盛。“陛下的調令,大約何時能到?”

于盛道:“剛到黎安郡那日我便讓人八百裏加急報了上去,如今已過去了兩三日,陛下看到後定也會加急将調令發下來,最遲,今夜子時應當下來了。”

還好,只隔了幾個時辰。

巫族應當來不及返回诏月國。

燕澄朝道:“十裏村的安危能确保了嗎?”

于盛:“巫族已撤了。”

“好,”

燕澄朝眼裏閃過狠意,“我們做好準備,等陛下調令一下來,便立即攻打巫族,奪回公主,奪回沂水郡。”

李嗣音跟着巫族兵一路返回沂水郡,直到這時,她才徹底确認,沂水郡早已被巫族控制。只是她不明白,沂水郡那些守城的士兵呢?難道他們不曾反抗嗎?若巫族當真是靠武力攻下的沂水郡,這場沖突怎的在京都一點風聲也沒有?

若不是靠武力,按理說占領并壓住沂水郡的大夏士兵們也沒有那麽簡單,可李嗣音一路走來,卻覺巫族兵入沂水郡如過無人之境。

簡單得仿佛在自己家一樣。

十分不對勁。

那絡腮胡的巫族将領竟直接帶她入主了沂水郡太守府。

李嗣音心中暗驚,她壓下重重疑問,只陰陽怪氣開口道:“巫族當真是好本領,連我大夏的沂水郡太守都輕易滲透了。那姓裴的呢?敢不敢讓他出來見本公主一面!”

聞言,将領卻是哈哈大笑起來。

他嘲笑李嗣音的無知,“你說的是,原先這太守府的主人裴元?我們巫族人進來那日,早已用離間計将此人暗殺了。他秉性剛直,若有他在我們怎能輕易掌控這沂水郡?可笑那官員死前,還一直以為是他好兄弟下的手。”

李嗣音心頭驟然湧起莫大的悲意和驚怒,一時湧出淚水,厲聲道:“你怎麽敢……!”

她萬萬沒想到事實的真相竟然是這樣,他們如何揣測裴太守變節、裴太守軟弱……卻不曾想那人卻早已因不折不撓的氣節被奸人所暗害!李嗣音心裏痛惜,為裴元所受的冤屈與結局悲傷。

她抹去眼裏湧出的淚水,沒了心思周旋,直逼問道:“你背後的人究竟是誰?将本公主抓來做什麽!”

那将領冷眼看着她,意味不明地笑道:“永熙公主,不用急,你很快便會知道。”

李嗣音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他們并未在太守府停留太久,很快,李嗣音便被送上了一輛馬車,兩個粗壯婢女在旁看管着她,防止她逃跑。

巫族兵又行進起來。

李嗣音暗暗心慌,難道這群人這麽急着趕路,是要将她帶回诏月國?……不行,她絕對不能被押回诏月國!

此去诏月國勢必要走水路,她決不能跟着他們一道登船,若是上了船,就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天色漸暗,李嗣音內心焦灼。

她不知燕澄朝等人能否猜到巫族兵走的路線。

用膳之時,她吃着嘴裏的食物,忽然靈機一動:她不是中了同生共死蠱嗎!

同生共死蠱最重要的是什麽?

是共感啊!

猶記得那次燕澄朝親他自己手背耍流氓……李嗣音又驚又喜,觸感相通,那就意味着她可以用這方法來傳遞消息!只要她在手心或小臂處寫字!

她咽下嘴裏的酥餅,眼睛微轉,忽然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地叫喚起來,“來人吶、來人……本公主肚子疼,你們這食物不幹淨,我吃壞肚子了!”

那兩名婢女神色狐疑。

李嗣音不理,叫喚得越發使勁兒。

“哎呦本公主肚子疼……本公主要死啦!嗚嗚嗚,我要如廁!本公主要如廁!疼死我啦!”

聲音嚷得越來越大,其中一名婢女終究還是掀了簾子出去。李嗣音繼續叫喚。

片刻,有夾雜着冰冷怒意的聲音不耐煩地砸下來,“讓她去!你們兩個,寸步不離地看着她!”

李嗣音心上一喜,面上卻演得滴水不漏。她戚戚怨怨地去如廁,又發揮了一遍演技哄得那兩個婢女隔着草叢站在她五步之外。

終于尋到機會隔絕衆人視線。

李嗣音蹲下身,躲在草叢假裝如廁,伸出手心在上頭一下一下地比劃着。半柱香過去,兩名婢女面色冷凝,已要過來尋她,她連忙站起來,讪笑道:“我好了,走吧。”

李嗣音被帶着回到馬車上。

燕澄朝啊燕澄朝,這回你可一定要認出本公主寫的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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