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番外

番外

鄢鐘意打小是個很不會計較的人。一來是因為生在這般富裕的家庭,事事順心,沒什麽好計較的。二來是,周遭的人都比不上自個。

論樣貌,鄢鐘意剛出生那會兒,就因為一張漂亮的小臉蛋被護士小姐姐們輪着抱了一圈,長大後自然也不差。非但不差,還能用上美這個字眼來形容。而論品行,鄢鐘意打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成績也罷,為人也罷,都是一等一的好。

不過虛長到五歲的時候,族裏的長輩就下了定論:“意兒以後一定是鄢家的繼承人。”言之鑿鑿,連鄢鐘意也信了。

尤其是妹妹出生後,更加堅信自己便是鄢家唯一的繼承人,畢竟是長子。

當然,他也相信自己的父親,香港首富鄢世棋,是真愛自己的母親。要不然,他也不會給他們兄妹倆取那樣的名字。

鐘意、鐘情,又是意,又是情,還要貫上個情有獨鐘。所以不論從那個角度剖解,都是滿滿的愛戀。

他雖從未聽父親親口承認過,但至少旁人也如此認為。漸漸的,鄢鐘意也覺得自己的父母,乃是世界上最好的夫婦,恩愛非常,舉案齊眉。

可就在鄢鐘意八歲的那年,這個維持了八年的信念,在那個女人踏入鄢家大門的瞬間轟然倒塌。

她姓羅,且不同于母親的雷厲風行,是個溫柔得像一汪春水的女人。

父親帶她進了宗祠,拜過鄢家的列祖列宗,在一個秋葉飄舞的日子裏将她娶進了門。從此之後,這個女人被家仆們喚作二姨太,而母親則喚她妹妹,自己要改口稱之為二媽媽。

鄢鐘意很不解,翻遍所有法律書籍後,終于接受了事實。

後來母親才告訴他,父親和羅二姨太早在自己未出世之前便結為夫婦,不過是因為族中老輩的阻攔,才一直沒讓她進門。這麽多年來,也是委屈她了。

那時鄢鐘意還不知道,真正委屈的是自己母親。

羅二姨太一直不能進門,父親為此遷怒于母親,多年來冷落非常,結婚整整十多年之後,才有了鄢鐘意。

鄢家的三個孩子皆算是老來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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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多年之後,鄢鐘意才從老仆口中得知,父親當年曾在宗祠放下狠話,若是羅二姨太一世不能進門,他這一世都不會留後。

鄢鐘意不知道母親懷上自己的那一夜具體發生了什麽事,但也不難猜出來。

那時,鄢鐘意還沒有多恨自己父親。

羅二姨太進門的第二年,有了身孕。父親很高興,高興得就差開車到街上撒錢慶賀,只恨自己不是古代君王,無法普天同慶。

高興之餘,留給正房的只有悲哀。

族裏的老一輩開始慌了,甚至給母親試壓。父親如此寵愛羅二姨太,若是将來的孩子出生是個帶把的,今後長子的地位肯定保不住。

這些話,鄢鐘意自然是沒聽到的。

母親還在鄢家時,鄢鐘意和鄢鐘情被保護得很好,下人嚼舌根的閑話是半句都進不了耳朵裏,族裏的也有分寸,知道何為一損俱損,自然不敢多言。

可處處小心,也擋不住父親當面塞的刀子。

羅二姨太懷胎十個月時,突然愛吃酸的,尤愛葡萄。父親見此,每日都叫人去買新鮮的葡萄,自己剝給她吃。

有一日,鄢鐘意做完功課,捧着小本子去書房,想讓父親看看自己今日練的鋼筆字又多漂亮。

門虛掩着,他緊張地小心髒直跳,幻想父親待會兒會用什麽樣的話誇他。剛剛母親也看過了,說他今天寫的字比往常進步了一大截!

巧了,那天羅二姨太正好在書房裏。

更巧了,父親在為她剝葡萄吃。

“瞧你這麽愛吃酸的,俗話都說酸男辣女,以後生的肯定是個男孩。”父親如此說道,笑得格外歡喜,眼尾的褶子都皺到了一塊,“來,再吃一顆。”

羅二姨太淺笑,梨渦醉人,眼裏都是溫柔的光。她将葡萄咽下,笑對父親:“女孩也好,是媽媽的小棉襖。”

父親也點頭:“如果是個男孩,将來我便教他做生意,等我們老了,鄢家的家業便由他的繼承。”

“那我寧願是個女孩。”羅二姨太嘆息一聲,幽幽道。

“不說這個。”父親又順了一顆葡萄,熟練地将皮剝去,“男孩女孩都好,我以前都沒替孩子取過名,這一次你可一定不能和我争。”

之後羅二姨太還與父親說了什麽,鄢鐘意并沒有聽見。

那一日,他只覺得整個人被抽掉了魂,呆呆地在花園裏枯坐一整個下午,連睡覺都渾渾噩噩的。

原來鐘意和鐘情,不是父親的意思,而是母親。

翌日,鄢鐘意便看清了。

父親不愛母親。

也不愛他,不愛鐘情。

鄢鐘意最近總是做一個夢,夢的內容不大好,卻總是不斷地重複,又重複。而他在夢裏不斷掙紮,卻越陷越深,直到驚醒,他才會意識到自己原來是在做夢。

明明只是夢境,卻在醒來的時候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很久,從父親被送進ICU病房時起,鄢鐘意接過鄢家的家業,便開始陷入同一個夢境。

甚至于,他還會在下一次的夢境裏做出與上一次不同的行為,卻還是無力回天。

這一次,是西森叫醒了午睡的鄢鐘意。

他在白色的大床上醒來,盯着天花板好一會兒,似是在回憶夢境裏發生的事情。良久,阖眼道:“幾點了?”

西森不敢直視他,乖乖站在床尾,恭敬地低頭:“少爺,到點該去公司了。”

所有人都覺得西森是怕鄢鐘意的。唯有鄢鐘意知道,自己不過是有恩于人罷了。他确實将一些人當做走狗般的存在,但西森絕不會是其一。

“嗯。”鄢鐘意又睜開眼,眸光澄澈,不似平日那般淩冽。

一般而言,西森過來說完要事之後就會離開,因為他知道按鄢鐘意的習慣,并不喜歡有人伺候。但這一次,他還在靜候着。

鄢鐘意察覺:“還有事麽?”

西森将頭壓得更低,依舊恭敬:“少爺,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

“知道了。”他漠然,掀開被子起身,又走到窗前,剛好瞥見樓下的小花園。

小花園裏,鄢鐘情挺着個大肚子,在莫少卿的攙扶下緩緩走過。

鄢鐘意凝視着妹妹的背影,久久不曾開口。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他也從不會将自己的心思告訴別人。

半晌,西森提醒道:“少爺,是否備車去醫院?”

若換做平時,別人有意引導自己的行程,只會換來鄢鐘意的鄙夷。可現下,他卻沒有任何負面反應出現,而是反問西森道:“鐘情知道麽?”

身後人答:“已經瞞下了。”

鄢鐘意颔首,似是暗自松了口氣一般,雙肩微微塌下:“吩咐下去,把東西備齊,但凡少一樣,鄢家再無他的一寸地方。再通知律師——。”話一頓,又填上,“鄢家的律師,都叫來。”

“少爺?”司森不明。

鄢鐘意走到衣架旁,大手一揮,扯下一件風衣披在身上:“備車。”

到達醫院的時候,鄢世棋已經不行了。醫生聽從安排扯下了呼吸器,好讓這一代富豪交代身後事。

鄢鐘意來時,家族的人在門外自動讓開一條通路,病房裏的人也撤了出來。族裏沒人敢和他說話,單看見他滿面陰冷,退避三尺還趕不及。唯有幾個年長有威望老者,看他的目光裏露出半分不滿,半分妒恨。

雖然人人都知道鄢世棋偏愛小女兒鄢葭言,然則其生母終非正房,唯有長子為男,能夠繼承家業。再如何偏愛,鄢葭言也只能分到兩成家産,而餘下的,皆歸正房所生的兩個子女所有。

“舅老爺。”鄢鐘意來到現場位份最高的一位老者前,恭敬地鞠躬。

舅老爺已有百歲高齡,如今坐在輪椅上,話說不清楚,但意識還是清的。一聽到聲音,便伸出手來,死死抓住鄢鐘意的手。

他淺笑,輕而易舉地推開:“鐘意明白。”

不再搭理其他人,側身入了病房,外頭留着幾個保镖守着門,任誰都不得靠近。

入門時,他抽出手帕,輕輕擦淨剛剛被抓的手腕,又嫌棄地将手帕直接扔進一旁的垃圾桶裏。

“鐘意……”鄢世棋躺在床上,說話聲似在呻吟,聽得出已經油盡燈枯。

時間不多了。

“父親。”鄢鐘意來到病床旁,居高臨下地站着,背脊筆直。

鄢世棋費力地想要起身,想要更靠近兒子一點,但最後還是只能往後栽去,重新紮回枕頭裏。他舉起手,似是要抓住什麽:“鐘、鐘意……”

鄢鐘意刻意朝後退一步:“父親請交代,兒子一定照辦。”

病床上的老人張嘴,發出啞啞嘶聲:“……葭……葭……”

“家裏的事有我,父親放心。”鄢鐘意漠然答道。其實他知道父親要說什麽,但卻全然不願理會。

鄢世棋瞪大了眼,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連連喘着粗氣:“照顧……照顧……”

他勾唇,繼續裝聾作啞:“父親安心去吧,兒子會照顧好家裏人的。”

話音落,鄢世棋咽氣去世,死不瞑目。

突破聞訊而來的記者堆,安然坐上黑色凱迪拉克。

車門剛合上,鄢鐘意便交代:“通知族裏其他人,父親仙逝,不必告訴母親。”手撫上額頭,指甲輕輕沿着眉骨刮,“等母親随主持修行回來,我親自和她說。”

西森踩下引擎,恭敬道:“是。”

鄢鐘意的身旁,放着一個文件夾,裏頭是遺囑的複印件。

直到開出醫院的範圍,他才打開文件夾,将遺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這份是真的麽?”

西森擡眼,透過後視鏡迅速朝後瞥一眼,又立即垂眸:“律師鑒定過了,這份遺囑是有法律效益的。”

遺囑上,鄢鐘意分到了百分之七的遺産,而鄢鐘情分到了剩下的百分之三。

寫明留給鄢葭言的,只有一把小提琴。

合上文件夾,鄢鐘意冷笑。

“那把琴呢?”

“還在三小姐房裏。”

鄢鐘意的眸光一暗,陰恻恻道:“把它燒了。”

鄢鐘意這個人,看着是黑的,切開來,也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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