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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粝的手指摩挲過孩子稚嫩的臉頰,顧如誨沉默着,半蹲在地上,黑色的長衫沾了地上的塵土與泥屑,他不介意。
他記得自己六歲的時候,家破人亡,四處逃竄,茫然沒有依靠。
薛錯這時候的眼神和他那時好像。
凡人與死亡之間最後一道壁壘是自己的父母,他的父母死的很早,所以他很早便知道。
“別哭。”
劍修大概都是木頭,顧如誨抿了抿嘴唇,掃過地上那半截小腿,輕輕遮住薛錯的眼睛:“別看了。”
薛錯下意識拉住顧如誨的手掌,顧如誨覺得掌心濕漉漉的,他的聲音如冰如鐵,沉冷卻很有分量:“我帶你回你的家,好嗎?”
“哥哥,小顧哥哥。”
薛錯忍耐了很久的眼淚忽然開了閘一樣滾下來,他不知道該向誰說,他的朋友,一個好好的大活人,只剩下那麽一點了。
沒有魂魄,沒有真靈。
什麽也沒有能夠留下來。
可是他明明什麽也沒有做錯,他死了,薛錯救不了他,救不了陸小游。
薛錯所有的話都咽在喉嚨裏,他哭到聽不到任何聲音,他覺得自己太弱了,太渺小,他什麽也做不了。
可是一個很堅硬的人把他抱起來,他不制止他的眼淚,不嘲笑他的無能,好像這樣的事經歷了很多次:“師兄別哭,你的朋友還在這裏,還在的,你想把他收斂好,一起帶回家嗎?”
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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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的,他只是不敢,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魂飛魄散的陸小游。
他的招魂符箓沒有用,娘娘的道號也沒有用。
薛錯眼睜睜的看着天邊那些道法亮起,又熄滅,好端端的一個人,只剩下這麽一點點,連屍身都拼不全。
他的眼淚一顆一顆從臉頰滑落下來,他緊緊攥着手裏的衣襟,聲音帶着哭腔,他覺得好痛,心髒裏有什麽東西沉甸甸的,壓得他喘不過氣,想要把那些沒來得及說的話都說出來:“我要是不幫他,他是不是就不會死。”
“我什麽都找不到,他沒有了。”
“為什麽?”
“我錯了嗎?”
顧如誨回答不上來,他不知道前情往事,因此無從說起。他僵硬的把師兄抱起來,愣了愣之後,輕輕拍了拍師兄的後背,從來沒有人對他做過,因此做的并不順手。
他掃過地上的殘劍,說:“你的朋友是一個劍客嗎?”
“劍客拔劍,只需要一個信念,不懼生死。”
他環顧四周,忽然放下遮住薛錯眼睛的手,對他說:“師兄,你擡頭看。”
手放下來,才看清楚師兄通紅的眼眶,薛錯循着顧如誨的指引擡頭,顧如誨指給他看:“那裏殘留的劍道,和這柄劍留下來的很像。”
他抱着薛錯,一揮衣袖,用自己的劍道與之共鳴。
四周的道傷,道痕中,忽然響起了劍的咆哮,那聲音短促激昂,無謂向上。
那劍意沒有迷惘,悲傷,痛苦,反而充滿了不屈與堅韌。
只有一人,只有一劍。
雖只有一人一劍。
卻敢對天地。
薛錯看着看着,忍不住落淚,但這次的眼淚卻沒有那麽的痛苦,小白雲親昵的依偎着主人,擦去他臉上的水珠。
顧如誨亦看向那劍道,長睫如羽:“師兄,他的劍意裏沒有遺憾,說明他的仇家已經死了,生若悲苦,生有何歡,死若無憾,死有何懼。”
這是那日他沒有來得及說完,師兄也沒有聽完的話。
他不知道這話對薛錯有沒有用,只是他知道的道理,若能慰藉師兄,也是一件好事。
薛錯不再哭了,他凝望着天上的劍道,不知何時,身邊落下一道邋遢的身影。
方龍洗頭發亂糟糟,看着慘淡的秘境,心中了然,微微嘆了口氣。
他沒有想到會有長老出手,将他引開,等他趕回來時,已然塵埃落定。
方龍洗打開酒葫蘆喝了一口,心中意興闌珊,這世道薄情,留不住有情有義的人。
他當年鬧得轟轟烈烈,卻無人理解,最後也只不過死了些許人罷了。
他喝了口酒,沒有和秘境裏的小孩打招呼,晃裏晃蕩的往外走。
“方師伯。”
方龍洗腳步一頓,撓着癢癢回過頭,薛錯站在顧如誨身邊:“你能幫我保留這秘境裏的道痕和劍道嗎?”
方龍洗嘻嘻一笑:“可以是可以,不過你留下這做什麽?”
薛錯擦幹淨眼淚,鄭重的躬身,孩童的聲音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固執,似乎要把一切給燃盡:“為了公理,公道。”
方龍洗笑容一收,半晌沒有說話。
他喝了口酒,似乎被辣的呲牙:“這事已經了了,何況死的只是個沒有背景的凡人,哪來的什麽公道呢?你今日能毫發無損的離開,已經是那些長老收手顧忌的後果了。”
他頓了頓:“若你執意得罪他們,薛錯,這世間多的是莫名其妙讓人消失的法子。你不要為了一個死人,搭上你自己。”
“說到底,這破事也與你無關。”
是啊,和薛錯沒有關系。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只是為了個不相幹的人,這孩子又能做到什麽地步?
顧如誨頓了頓,說:“師兄,他已沒有什麽遺憾。”
薛錯沉默半晌,孩子笨拙的拾起那半截殘劍,他小得能讓人輕易抱起來,卻仿佛字有千斤,一字一頓的說:“可是,我不服。”
方龍洗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他笑得站不住,一邊笑一邊往嘴巴裏倒酒,酒從嘴裏流出來,落了滿衣衫。
他漸漸地止了笑聲:“好啊,從今日起。我便把秘境一直封着,我就在這裏等你來。”
薛錯說:“好。”
方龍洗也看了看散落四處的劍道,抱着酒壺,将剩餘的一點酒灑在地上。
他看着薛錯,說:“小子,你像你娘,不像你爹。”
薛錯愣住,翁聲翁氣:“方師伯,你認識我?”
方龍洗嘻嘻一笑,拍拍肚皮,唉了聲:“不認識,随口一說,随口一說,對了,你娘最近幾十年還好嗎?我許久沒出去過了。”
薛錯搖搖頭,看了看顧如誨,顧如誨拱手道:“師娘與師傅近日不在流雲峰,具體行蹤,并未告訴我。”
方龍洗失望的哦了聲,道:“罷了,你們出去吧。”
他一揮衣袖,将二人送出秘境,方龍洗趿拉着破鞋,倚靠在雲頭,似乎喝醉了,打起了呼嚕。
石龍趴在方龍洗身邊,閉上大眼睛。
薛錯與顧如誨才出了飛遏宮,便看見宮門口等着的人,孔雲率先走過來,上下掃了他一遍:“薛錯。”
薛錯擦擦小臉,鼻音很重,眼睛一看便是哭過了:“小雲。”
孔雲見狀皺眉,十分嚴肅:“到底出了什麽事?走,找個地方和我細說。”
他拉着薛錯要走,卻被另一人制止了。少年身影孤瘦,眼眸寒涼,平靜地說:“師兄要回流雲峰。”
孔雲哼了聲,絲毫不懼:“你說回就回?回去幹什麽?有什麽好回?”
他一連三個問題,顯然對流雲峰極沒有好感。
“走,回我的府邸,聞人異他們也在地泉山等你。”
他一出秘境,便看到許多長老兇神惡煞的趕往飛遏宮,加上薛錯遲遲不出來,他擔心好友安危,便一直等在此處。
薛錯點點頭,顧如誨默默放開了手,薛錯跟着孔雲走了一步,又走回來。
顧如誨睫毛顫了顫,薛錯耷着腦袋,抽抽鼻子:“小顧哥哥,今日謝謝你。”
顧如誨安靜得像畫,淡淡的擡擡嘴角:“師兄,不必客氣。”
孔雲拉着薛錯,搭着他的肩膀,用自己的小翅膀罩着他,嚷嚷:“走,回地泉山,與我說清楚!”
二人乘着孔雲的雲,飄飄悠悠的飛走。
顧如誨負手而立,過了一會兒,他身邊落下一俊美肆意的道人,正是卓清遠,他十分高興:“顧師弟,多日不見,來來,與我一道去痛飲幾杯。”
顧如誨淡淡:“不必。”
卓清遠臉色微沉,但轉瞬又笑開,搭着顧如誨的肩膀:“怎麽了這是?幾日不見,與我如此生疏了。”
顧如誨轉身下臺階:“道不同,不相為謀。”
卓清遠問:“這是什麽意思?”
顧如誨頓住腳步,回頭,少年長睫如羽,眸如點墨,但他什麽也沒有說,便離開了。
卓清遠看着他的背影,悠悠打開折扇,輕輕啧了聲,劍仙弟子都是些怪胎,顧如誨不願意和他吃酒也就罷了,怎麽連朗翠那小子也再三推诿,氣煞他也!
那邊薛錯與孔雲在雲頭便把話說得清楚,氣的孔雲臉色發青:“可惡!人族佬當真無恥!無恥至極!”
聞人異等弟子聚在地泉山,正在相約探讨畫符之法,此時見到孔雲與薛錯,俱松了口氣。
但孔雲怒氣沖沖,不知所謂何事?
聞人異驚訝道:“薛師兄,今日飛遏宮來了多位長老,可是有什麽大事?”
薛錯落下雲頭,看着眼前一雙雙關懷備至的眼睛,心中沉甸甸的。
這些人哪個不是拼了命才進的問道宮,哪一個不是本門派的仙苗仙根,現在,有一柄不知道什麽時候落下來的刀懸在他們頸口。
一人之死,足以驚醒他們嗎?
祝小游在他眼前魂飛魄散,他還能看着這些無辜弟子撞上仙門這座大山,灰飛煙滅嗎?
薛錯不想再讓弟子卷進來,這時候,孔雲忽然說:“薛錯,你一個人扛不了,沒人能抗下來,你需要我,需要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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