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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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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門口的餐飲店生意火熱,尤其是那幾家燒烤攤,從傍晚到深夜,擺在外面的十幾張座椅幾乎都沒空下來過。隔不了半個鐘頭,就有夥計搬來新的啤酒件,涼氣兒冒出來,很快融進熱鬧的人聲裏,變得滾燙。

隋陸去自家店裏拿飲料了,陳津南在路邊等着。

沒過兩分鐘,隋陸出來了,手裏拿着一瓶可樂和一瓶酸奶。陳津南剛要迎上去,隋陸的母親叫住了他。

隋陸的身影隐在塑料門簾後,四周太吵了,只有零星幾句對話模糊地傳過來。

“你也大了,自己的事,自己掂量好。”

“知道。”

隋陸媽媽又說了句什麽,像是責怪,陳津南沒聽清,只看到隋陸回了一下頭,看到了自己,而後壓低聲音說:“晚點再說吧,媽。”

陳津南不知道隋陸家是做什麽的,只知道他爸爸是油田的領導,他媽媽在做煙酒直銷,專門給餐飲業供應酒水。大院門口就有一家隋陸媽媽的店,所以他總能喝到小瓷瓶裝的酸奶,還不用着急把瓶子還回店裏。

不過自始至終,隋陸媽媽都不怎麽喜歡他。

其實陳津南也不大認識隋陸的父母,他熟悉的從來只有隋陸和奶奶。他仿佛還遲鈍地停在二年級之前的夏天,隋陸來奶奶家短住兩個月,成為他的玩伴,填滿他的七月和八月,至于其他的,他什麽也不用管。

隋陸掀開門簾,走到陳津南面前,晃了晃兩瓶飲料,“要哪個?”

陳津南說要酸奶。

隋陸便把吸管戳進紙封的小瓷瓶裏,遞給他,然後仰頭喝了一口可樂,攬着他的肩膀,往階梯報告廳走。

奶奶今天上午出院回家,精神頭還不錯,陳津南守着她哪也不想去。奶奶不愛看小輩為自己發愁,塞給隋陸一把零錢,讓他帶陳津南吃點好吃的,去看演出——今晚在階梯報告廳舉辦油田合唱比賽,也算是演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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階梯報告廳是以前的大禮堂翻修而來的,厚重的紅色幕布帶着一種揮散不去的陳舊氣味。

比賽還有十幾分鐘開始,隋陸和陳津南在後排找了兩個空座。

暑假快結束了,很多寫不下去作業的高中生都在這兒湊熱鬧,談論即将到來的分班考試。陳津南跟前排的女同學說了會兒話,感覺嗓子有些幹,回頭碰碰隋陸的胳膊肘,看向他手裏的玻璃瓶:“換換。”

隋陸把可樂給他,三兩口喝完酸奶,“瓶子不用還到店裏,留着嗎?”

陳津南點頭:“可以拿回家當筆筒。”

合唱比賽明顯是形式大于內容,那幾首唱石油工人的老歌翻來覆去地唱,各個單位的員工穿着各色文化衫,輪番展示自己在過去這幾十年裏創造的成績。

大概唱到第四首歌的時候,有個領導模樣的中年男人從後臺下來,坐到陳津南旁邊的空位上,隔着陳津南,注意到了隋陸。

“哎,小隋!”

隋陸禮貌應道:“彭叔叔。”

周圍的人也都十分有眼力價,紛紛回頭打招呼:“彭科長好。”

如此幾番過後,歌曲進行至高潮,彭科長又一次越過陳津南,壓低聲音,同隋陸說道:“小隋準備高三再轉去A市?”

陳津南的視線從舞臺轉向隋陸的臉。

又一個夏天快要過去了,隋陸好像怎麽也曬不黑,鼻梁上的三顆淺色雀斑在流光燈下格外明顯,仿佛連成了某種神秘的星座。

見隋陸不否認,彭科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也是,你成績不錯,英語好,晚去一年也能跟得上。”

“彭宇下周就走了,等明年你過去,讓他帶你熟悉學校。”

陳津南認識彭宇,隔壁班的體委。

他還沒想出更多的印象,這首歌結束了,幕布拉上,主持人回到臺上,開始你來我往地串場,用笑話開頭,再引到下一首歌上。這時,有兩個小孩從這一排的裏側打鬧着跑出來,碰灑了陳津南手裏的可樂。

氣泡散盡,黏膩的糖水潑在陳津南短褲上,順着小腿往下淌。

隋陸見狀,也怔了一下,沒有回應彭科長的話,而是拿出手帕,俯身擦拭陳津南的腿。

“新千年,意味着新的開始,意味着長灣油田将迎來新的篇章,續寫新世紀的輝煌……”

幾乎每一段串場詞都是這樣,反複提及新千年、新世紀、新世界,仿佛沒有點巨大的變動,就是辜負了這個被賦予盛大意義的節點。

經過功放的人聲環繞在耳邊,音調高,有些失真感,陳津南忽然感到一陣無所适從,下意識去找隋陸的眼睛,剛好他擦幹淨陳津南的腿,直起身,兩人四目相對。

“下面請長灣油田西北勘探部的同志們帶來合唱曲目——《找油先鋒》……”

“南南,出去吧。”隋陸握住他的手,低聲說。

“啊。”陳津南眨了眨眼,下意識回握住他。

“哎,小隋,再過一會兒你爸爸上臺領唱,不看完再走?”彭科長急切道。

前奏漸起,男低音聲部随之切入。

隋陸沒有回頭,他緊緊攥着陳津南的手腕,帶着他穿過燈光暗下來的過道,逃離這片擁擠的空氣。

*

取名為“國富新世紀”的度假村項目正在趕工期,晚上八九點,吊車還在工作,嘈雜的運作聲攪亂了天邊最後一抹鏽色。

夏末的夜風涼爽了起來,吹得葉子嘩啦嘩啦響,隋陸牽着陳津南,徑直走向露天游泳館。

游泳館營業了十幾年,因着只對油田大院的人開放,晚上向來無人看管。小時候,隋陸和陳津南經常從兩根間隙大的欄杆中間鑽進去,長大後則變成了翻欄杆進去,就算不游泳,也喜歡坐在泳池邊的秋千上消磨時間。

泳池正在維護,水抽幹了,只有池底泛着一點兒零星的水光,映出一輪髒兮兮的月亮。

“你會和彭宇一起轉學嗎?”

“暫時不會。”

“那什麽時候會?”

“我不知道,南南。”

面對追問,隋陸難得露出這種表情,甚至挫敗地擰了一下眉。隋陸天生眉骨高,尚在青澀的年紀,側臉的輪廓已經有了些鋒利味道,在月色之中留下一幀剪影,一閃即過的銳氣與鮮活。

陳津南聽出他的聲音很悶,挨近他,問:“你怎麽了?”

“有點煩,一會兒就好了。”

隋陸攬過他的腰,手臂發力,将他抱到腿上,補了句:“我想抱着。”

秋千吱呀響動,陳津南輕輕掙動了兩下:“我褲子髒……”

隋陸雙手扣在他身前,“沒事。”

和隋陸之間的身形骨骼是什麽時候開始差了這麽多,隋陸抱他這麽輕而易舉,陳津南想不起來。

隋陸的手臂緊緊箍着他,呼吸很重地撲在他後背上,半晌,忽然隔着衣服,在他肩胛骨上咬了一下。

“南南,能不能親你?”

陳津南答應了,撐着秋千,換成側身坐在隋陸腿上的姿勢。

可樂黏膩的甜味包裹着這個吻,空氣似乎一下子變得濕熱。合唱比賽還沒結束,階梯報告廳裏的音響開得很大,在這裏都能聽到鼓點的聲音,卻被此時的心跳聲蓋過了。

陳津南錯開臉,嘴唇碰上隋陸的鼻尖,很輕,像在摘星星,“隋陸,你別煩了吧。”

“親過嘴了就不能煩。”

陳津南性子懶,不願意想太多,更不願意想很久以後的事,因此總是選擇樂觀和天真,近乎盲目地跟着隋陸。隋陸偶爾低落的時候,他也只會這樣笨拙地安慰。

偏偏隋陸最吃這一套。

他頂了一下陳津南額頭,眉眼舒展,顯出些笑意:“好,不煩。”

陳津南也跟着彎起眼睛,湊上去繼續親他。

呼吸越來越熱,舌尖試探着交纏,舔吮。這麽近的距離,不可能察覺不到彼此身體的變化,只是在這個沒有人足夠自信的夜晚,沖動被意外地壓下來了,只剩下溫柔又魯莽的相互索取。

洗幹淨的酸奶瓶一直被陳津南攥在手裏,終于舍得松開。他環上隋陸的後頸,身體隔着薄薄的衣服貼緊,出了汗,掌心濕了,皮膚發黏,依然要摟在一起。

當天晚上,他們睡在奶奶家的小卧室裏,和小時候一樣。

卧室角落擺着一個漆皮雕花木櫃,是奶奶當年的嫁妝,櫃面上仔細鋪着碎花布,相框裏夾着爺爺年輕時穿軍裝的照片,旁邊還有一張全家福。那時隋陸才六七歲的樣子,臉上有嬰兒肥,皮膚又白,像個洋娃娃似的。

不過陳津南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比照片裏還要小,說話還不利索呢。

那天幼兒園放假,爸爸騎車接他回家,路上給他買了零嘴。他攥着半塊米花糖,跑進奶奶家的院子,看見一個小男孩坐在板凳上,正給小春喂食。

小春剛來奶奶家不久,還是只幼犬,活潑調皮得很,愛在院子裏亂竄,吃飯吃到一半就鑽到牆角追蛐蛐了。

“奶奶——”陳津南嘴裏塞着米花糖,朝屋裏喊,“他是誰?”

奶奶在炒菜,沒聽見。

隋陸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拿掉粘在他臉上的米粒,帶他到水龍頭那兒,板着一張白皙精致的小臉,十分認真地命令道:“奶奶讓洗手,吃飯。”

陳津南一下子呆住了,咽下嘴裏的糖,問:“你認識我呀?”

隋陸自顧自地拉着他的手沖水,垂着睫毛說:“我知道,你是南南。”

……

隔壁,奶奶在聽收音機,《軍港之夜》悠揚的旋律朦朦胧胧地傳過來,陳津南翻身,挨着隋陸均勻的呼吸,閉上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咔噠一聲,風扇的定時結束,拂過皮膚的風漸漸停了。

他感覺自己被卷到了海浪裏,漂浮着,搖晃着,去往一個溫馨又怪誕的夢鄉。

一如很多年後,此時此刻的夏夜也變成這樣的夢鄉,夢鄉裏有油田大院的整點報時,有奶奶的收音機,還有隋陸的呼吸。一切都是溫馨的、熟悉的,可是所有人的臉都看不清楚,像在用一種詭異的方式警告你——你永遠不能再回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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