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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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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時代的九月往往是心浮氣躁的。穿的還是夏季校服,每天盼着中秋假期、國慶假期,仿佛要等到十月份,換上長袖之後,暑假才算真正結束,才能收回玩心,煩惱學業的事。

假期的語文作業裏,有一項是寫閱兵儀式的觀後感,陳津南趴在茶幾上抓耳撓腮,怎麽也憋不出來開頭。

他趴到隋陸背上,看到他已經洋洋灑灑寫了兩頁作文稿紙,驚訝道:“閱兵都還沒開始呢,你已經寫完了?”說着就要伸手去搶:“給我看看……”

隋陸合上筆帽,回頭彈了一下他的腦門:“不行,自己想。”

“啊……好小氣。”陳津南悶悶不樂。

隋陸父母家對陳津南來說是新鮮的,他總共也沒來過幾次。

沙發前面的米色地毯很柔軟,他坐在上面,把稿紙搭在膝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瞟着電視,沒過一會兒,又抓住隋陸的胳膊,在他手腕上畫起了手表。

小時候,陳津南的注意力很難集中,經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還為此去看過醫生,懷疑有什麽天生的病,上學以後倒是意外地好多了,雖然慢,但也還算順利地長大了。

畫到指針時,陳津南猶豫片刻,停下筆,擡起臉,剛好對上隋陸的眼睛:“隋陸,你希望時間停在幾點?”

隋陸輕輕撥弄他的頭發,不假思索地說:“現在。”

電視裏,儀式即将開始,軍樂隊奏起激昂慷慨的旋律,一派熱烈,禮炮鳴放了整整五十響,史無前例的震撼,果真不負“世紀”之名。

陳津南被這禮炮聲吸引,摟着隋陸的胳膊,一時忘了原本要做什麽。

人們習慣以十、百、千為标度,紀念奔騰不息的時間,因此無論怎麽看,1999年都是個很特殊的年份。

無論對于蓬勃發展的大環境,還是每個小家庭,世紀之交的一切都值得紀念,每一步都值得仔細規劃,仿佛個體也必須用十成十的認真來度過它,再用完美的步調跨入新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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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一邊憧憬未來,一邊大踏步地往前走,也有人往前走是為了回到過去。

奶奶是拿着爺爺的照片來的,這也是她頭一次主動來兒子家裏,為了看大電視。

一列列部隊走過天安門廣場,奶奶的眼眶濕了,她撫着小春背上的毛,時不時低頭看一眼照片上那個年輕人——穿着只有照相時才舍得拿出來的新軍裝,面容清秀,眼神清澈。

二野老部隊沒有了,可爺爺和奶奶早就約好了,死了以後要一塊回去。

爺爺先回去了,回到荒草遍地卻滿目鮮花的大別山,留下奶奶一個人,無時無刻不在懷念着照片上的年輕人,懷念他們的青春。

她想回去,想回到有爺爺的時間裏,縱使孫輩出生長大,代表着無限的希望,也從不曾将她的光點标到未來。

陳津南聽奶奶講過很多次,第一次見到爺爺的故事。

那時候部隊長期在大別山區東躲西藏,籌糧困難,戰士們普遍營養不良,奶奶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才幾個月就變得幹枯發黃。奶奶性子倔,索性一剪子下去,把自己剪成小子模樣,心裏唯一想的就是跟緊部隊。

兩路部隊彙合那天,所有人都在相互擁抱,也不管認不認識。爺爺那年只有十七歲,激動得滿臉通紅,話都說不利索,逮着一個人就抱上去了,直到聽見戰友哄笑,說隋廣源你怎麽随便抱女同志啊,爺爺這才看清楚奶奶的樣子。

這一眼就是一輩子。

……

隋陸腕上的表盤依舊空着,指針缺席,時間不知是停了,還是被抹去了。陳津南扔下筆,伏到奶奶膝上,給她擦眼淚。

“奶奶,您別難過……”

“是不是該吃藥了?我去給您倒水。”

奶奶搖了搖頭,手指摩挲着舊照片,平靜的笑容中透着淡淡的幸福,“南南,奶奶這輩子差不多活夠了,想快點去找老伴了,”他拍拍陳津南的背,又看一眼旁邊的隋陸,“能看着你們長到這麽大,真高興啊。”

陳津南不明白奶奶為什麽突然說這些,聽說人老了,到了該走的時候,自己會有模糊的預感。奶奶是察覺到了什麽嗎?

他想安慰奶奶,可就跟他寫不出作文一樣,在感情的理解和表達上,他比同齡人遲鈍得多,每每想說些什麽,也總是語無倫次。

“不是的,您不許這麽說,以後又不是、又不是看不到了……”

他下意識向隋陸看去,像在求助。

然而這次隋陸沒能接住他的眼神。他一言不發地坐在旁邊,目光空洞,低頭看向手腕上空白的表盤,仿佛那兒有個咔噠轉動的指針,在對某個時刻倒計時。

這些年來,大院裏常有些嘴碎的人,在背後傳隋奶奶和兒子兒媳關系不好,所以才更疼隔壁鄰居家的小孩,對自家親孫子疏遠。

隋陸從來不吭聲,好像默認了這件事,沒有任何意見。

他從小就不會撒嬌,更不會哭鬧,到了現在,他說不出口對奶奶的不舍,這份難受只能沉沉地壓在他頭上,沒有出口,堆積成末日臨頭——奶奶不在,長灣再沒有他的家。

而這個倒計時似乎已經開始。

*

下午,江祁約着幾個發小一塊去市裏玩。

他求了爸媽半天,終于成功帶上了家裏新買的相機,給一行夥伴在鼓樓前面拍了照,随後帶着大家去吃漢堡。

洋快餐是這兩年剛在長灣流行起來的新鮮事物,然而價格實在不便宜,學生們要攢很久的零花錢才能吃上一次。陳津南對此很期待,剛準備跟上江祁他們,隋陸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南南,我不想吃這個。”

陳津南微微錯愕:“啊,為什麽?之前不是說好了嗎?”

“有點冷,”隋陸垂下眼,“快餐沒一會兒就涼了,我想吃點熱的東西。”

陳津南癟了癟嘴,小聲嘟囔:“你就知道管我,自己怎麽沒穿厚一點……”

“那你跟我走嗎?”大概是真的覺得冷,隋陸的眼眶和鼻尖都泛着薄薄的紅,抓着陳津南的手指也是涼的,“我們去百貨大樓,剛好幫奶奶修收音機。”

“好吧,”陳津南幾乎沒有猶豫,“你是公主,聽你的。”

今天他們剛好八個夥伴一起出來,也是巧了,除了隋陸穿了淺色衣服之外,其他人都是清一色的深色,還有幾個人幹脆穿了藏藍色的秋季校服,畢竟是出來瘋玩的,懶得收拾自己。

拍照時自然只有隋陸最顯眼,再加上他個子又高,江祁便打趣說,我們這是在演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

隋陸笑了,頰邊的笑渦若隐若現。

他扣上陳津南的衛衣帽子,和江祁解釋幾句後,拉着陳津南離開了大部隊。

鼓樓大街裏排列着許多家小店,節假日熱鬧非凡,最南頭是長灣最大的百貨大樓,而旁邊真正為這條街命名的鼓樓,因年久失修,難免破敗,反倒顯得黯淡了,從這裏傳出的晨鐘暮鼓已然成為遙遠的啞調。

隋陸找了一家牛肉湯粉店,在百貨大樓頂層,剛開業沒多久,顧客不多,靠窗的位置視野極佳,能将鼓樓和絡繹不絕的行人盡收眼底。

“哇……”陳津南第一次從高處看這條街,小小地感嘆了一下。

在他十六歲的視野中,世界的範圍還很模糊,長灣有多大,油田大院有多大,他眼中的世界大概就是這樣大。後來才知道,幾乎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鼓樓,有的歷史悠久,意義深重,有的建築精美,值得參觀紀念,而長灣的鼓樓只有掉漆的舊牆,用沉默為熱鬧作陪,一截膠卷記載着一段回不去的童年。

等他回過神來,隋陸已經用茶水将筷子勺子清洗了一遍。

只有他們兩個的時候,隋陸永遠會坐在他身邊;隋陸習慣用左手拿筷子,可以和他互不幹擾;隋陸在外面吃飯總是特別講究,這個不喜歡,那個不幹淨,但不論情況如何,又總能把他照顧得很好。

隋陸将粉絲盛到小碗裏,湯也舀了一些,挑走陳津南不愛吃的蔥白時微微皺起眉,最後才推到陳津南面前:“慢點吃,燙。”

他像雲端的公主,也像塵埃裏的騎士。

陳津南離不開公主,也不能沒有騎士,隋陸問他跟不跟自己走,他根本不會有別的答案。

兩個人幫奶奶修好了收音機,又在鼓樓随便逛了逛,因為沒有提前計劃,隋陸也不想去找江祁他們彙合,索性早些坐車回大院。

起風了,飄着點小雨。

隋陸今天穿了一件淺藍色的襯衫,敞開扣子,裏頭的白T恤稍有修身。風一吹,襯衫貼在薄而挺直的脊背上,顯得人更瘦了,像随時會被帶走似的——在這座小城裏,他有時會幹淨漂亮得……有些格格不入。

陳津南吸了吸鼻子,靠過去,伸手環住他的腰,緊緊抱着。

“怎麽了?”隋陸低頭,嘴唇碰到他的頭發,“玩累了?”

陳津南不說話。

然後他們就站在站牌底下,不顧四周的行人,像這樣安靜地抱着,什麽都不做,也沒有人開口,直到52路從路口駛來,隋陸舒了一口氣,說:“我喜歡這樣。”

“什麽?”

“喜歡你過來抱我,南南。”

陳津南擡起臉,剛想問隋陸還冷不冷,公車到站了,隋陸往他手裏塞了枚硬幣,笑意鋪滿眉間眼梢,他瞬間就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52路駛過發電廠,幾個大煙囪映入眼簾,猶如緩緩靠近的巨物,在雨霧中靜靜伫立,注視着長灣,冒出的團團白煙融入暗沉的天色中。

隋陸拿出随身聽,分給陳津南一只耳機,靠在他肩上,餍足而放松地眯起眼。

親密的習慣已經滲透進生活,甚至是人生,仿佛這樣就是對的,是不容置喙的。

下公交車後,隋陸仍是很自然地牽着陳津南的手,帶他回了家。

整個國慶假期,隋陸父母都不在長灣,奶奶上午看完閱兵式就帶着小春回自家了。房子裏空蕩蕩的,白蕾絲紗簾被風兜起,又落下,适合藏一個模糊的秘密。

他們靠在玄關櫃上接吻,像兩只小狗湊在一起,呼吸熱乎乎地撲着彼此的鼻尖。

“你還冷嗎?”陳津南去摸隋陸的指尖,捂在腰側,輕輕搓了搓。

隋陸“嗯”了一聲,“你多抱抱我吧,南南。”

他像一只疲憊的小獸,垂着頭,埋在自認為安全的巢穴裏不願動彈,陳津南擡起手,一下下摸着他的背,說:“好啊。”

他偏頭看到牆上的挂歷,每一頁上都用紅色花體字寫着千禧年倒計時。

隋陸忽然咬了他一下,在頸側,陳津南吃痛,但沒有松開抱着他的手。

時代的歡歌奏了一整年,新世界将至未至,所有人都在積極地準備着。而此刻陳津南看着喧賓奪主的鮮豔紅字,“千禧年倒計時92天”,想到奶奶,想到隋陸,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再往上看,才是今天的日期。

是他不想告別的,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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