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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北方的秋末,顏色很濃烈。公園被這些濃烈的色彩填滿,顏色落在視網膜上,仿佛會影響人的感官,居然真不覺得那麽肅冷了。

範洛站在湖水的圍欄前,湖面也像他的眼睛,裝進公園裏秋天的所有顏色。寬宏大量。掉下來的葉子飛進湖裏,一生至死的漂泊。奉獻了一生的生命,也是寬宏大量。

匆忙而過的路人顧着看手中的報紙,沒注意到走路頹沉的範洛,肩膀與肩膀的碰撞就此發生。

範洛被他撞得往後一倒,分明來力不大,還是結實地摔了一跤。腦子是一盤被打落的珍珠,眼前的色彩一片晃蕩,耳邊好像聽見當時鏡子碎開的脆響。

範洛倒在地上,疼痛只有那麽一瞬間,一瞬間的烈疼過去,一切又都平靜完好。但那一刻,他多想就這樣摔死過去,也許這樣高沉就會原諒他。但是上天對他,非也要這麽寬宏大量。不讓他死,要他好好活着,能清清楚楚感受疼痛地活着。

路人是一個可能還不到二十的年輕小夥子,尚背着書包,穿着運動服和白色球鞋。他趕忙說對不起,把範洛從地上扶起來。

範洛擺手說沒關系,站起來時眼前黑暗一片,後又逐漸清明,昏疼壓住他的腦門。

年輕男人還在道歉,仔細觀察範洛的臉色和狀态,抓住他的手臂說:“我看你好像在發燒,我送你去醫院。”

範洛推開男人的手,徑往前走去:“我沒錢。”

他剛走了幾步,那年輕的男人又追上來:“不行,你還是得去診所看看。我舅舅開診所的,我和他說一下不收你錢。”

範洛把他再次伸過來的手狠狠打開,大了嗓門吼道:“跟你說了我沒錢,走開!”他是很傻,可還不至于不知道人心險惡。

男人被他兇了一句,退後兩步說:“那、那好吧。”

走到公園門口,紅楓樹下一張黃長的公共靠椅。範洛坐在靠椅上,身子歪斜地靠着椅背。他凝望地板上正在搬運饅頭的螞蟻,行人來去總會踩死幾只。他閉上雙眼,眼前是混沌的黑暗。深不見底的幽黑,一直混沌黑暗下去。

手背傳來被螞蟻啃噬的疼痛,範洛屏着一口喘不上來的氣,猛地睜開雙眼。

昏暗的小診所裏,一個戴着眼鏡的中年男人在藥櫃前抓藥。範洛坐在一張木椅上,細長的輸液針埋在他手背裏,針管順着一條透明管道,攀連一瓶懸吊在架子上的藥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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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園裏撞了他一下的年輕男人,從診所門外走進來。對範洛笑着說:“你醒過來了?我就說不能不管你。”

範洛打量了這間小診所一眼,一個裝滿西藥味的狹小空間。眼鏡醫生只顧抓着他的藥,安靜斯文,一句話也不說。

“你把我帶到這裏來?”範洛問年輕男人。

“是啊。”年輕男人走過來,坐在範洛旁邊的椅子上,“你剛剛昏倒在公園門口,身上的衣服差點被人偷走。我之前撞了你一下,心裏過意不去,就把你帶到我舅舅這裏來了。”

他的熱情像水一樣噴濺到範洛臉上,于是範洛略為無所适從地移開視線,輕點了一下頭,一聲道謝的話也沒說。

年輕的孩子便自顧介紹起自己,一個今年才上大一的學生,剛換下來的高中校服上,胸口繡着的名字是“林識源”,年齡是18歲。大好年紀。一個還存着善心的白紙一樣的年紀,掉落在水裏的落葉,奢求擁有的年紀。

林識源望了一眼範洛正輸液的藥瓶,跟眼鏡醫生說:“舅舅,他這瓶是不是快輸好了?”

眼鏡男人停下手中正在拆分的西藥,繞過藥櫃,走到範洛旁邊,調整輸液管的流速。

“你家在哪裏?待會我送你回去吧。”林識源的熱心還在源源不斷地朝範洛滾去。

範洛說:“我不是本地人,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林識源又問:“那你住的酒店在哪?”

“我沒住酒店。”範洛回答他,“北京的酒店太貴了,我來的時候沒來得及回家拿錢,什麽都沒有,就只能睡在公園裏。”範洛怕別人把他當成奇怪的乞丐,于是匆忙補充一句,“我看很多人都睡那裏。”

“難怪你會發燒,這天多冷啊。”林識源說,“那不然去我家住吧,我家有空房間能睡人。”

眼鏡醫生擡頭瞥了一眼他的外甥,眼鏡後面的兩顆眼珠流露出一絲只有他這個年齡的人才懂得的暗示。因而這個暗示,林識源完全不懂,也沒注意到。

範洛的眸光回了一些春天才能看得見的光,他嘴唇動了動問:“真的嗎?”

“真的。我爸媽出國了,我家現在就我一個人。”林識源有着懂事後的小孩子才有的大方。

他舅舅又次停下手頭上的活,走到裏間裏去,拿起座機打電話。

林識源跟範洛說話越說越興起:“我看你也是來北漂的吧?剛來的時候是這樣,等你找到工作後就會好一些了。”

範洛說:“我不是來北漂的,我是來……我原本是來找人的,人沒找到。”

眼鏡醫生從裏間出來了,跟他的外甥說:“識源,你媽媽給你打電話了,要你去聽。”

林識源“哦”了一聲,跑進裏間裏。

範洛聽見他在裏頭和母親說着說着辯了起來,“他看着不像壞人”,“我不小心撞了他”,“沒地方睡覺很可憐的”,“我以前那個學長也是這樣”如此雲雲。

範洛去看眼鏡醫生,眼鏡醫生仿佛事不關己,全身心投入回他的醫藥工作中。

林識源的父母不讓孩子帶陌生人回家住,林識源不聽,和母親争吵,最後還是任性地把範洛這個陌生人帶回家。

林識源的家是兩室一廳的小套房,居住的小區說不上特別好,但也不差。範洛喜歡客廳的那個陽臺,那個陽臺可以看見公園裏的景色。

範洛心想,他在這裏借住兩個月,等攢夠錢就回家去。

林識源現在一天只上半天課。有時晚飯會從大學食堂裏打包回來,帶給範洛吃。他說範洛長得很像他以前一個學長。那個學長還沒畢業就被學校退了學,起初留在北京工作,沒兩個月失了業,天天睡在公園裏。那個學長以前對林識源非常好,可惜林識源還來不及回報他,他就失魂落魄地回了老家。

所以林識源見到範洛,像看見他以前那個學長,想把這輩子可能都回報不了的謝意,回報在範洛身上。

北京的菜都帶着點辣,範洛不太吃得慣。餐盒裏兩團肉瘤一樣的圓球,範洛也看得眉頭微皺。他筷子戳了戳那兩顆“肉瘤”,問林識源:“這是什麽?”

林識源說:“紅燒獅子頭。”

範洛試着嘗了一口,感覺特別奇怪。

林識源笑了兩聲說:“你和我那個學長,這點也很像。但這其實不是北方菜,是你們的南方菜。”

範洛說他不知道:“第一次吃到這種菜。”以前在美國讀書,吃的是美國菜。後來他母親改嫁美國人,家裏吃的仍幾乎是美國菜。所以不管是南方菜還是北方菜,接觸少的,在他眼裏可能都有點奇怪。

白天和黑夜切換的頻率,就像林識源回家後常常會翻的那本小說。一下子兩個月就翻過去了。

範洛每天都會站在陽臺上看外面的景色,看着秋天是怎麽變成冬天,紅色如何凋零。這一天,他看見了雪。

白色的雪點從天上飄落,掉在枯枝和屋頂上。半個小時的時間,樹枝和屋頂就積起了一層白。範洛眼睛裏的色彩變成無盡的白,像水彩沉在水裏逐漸褪了色。

範洛凝望趴在欄杆上融化的雪花,說:“原來這裏的冬天會下雪。”

坐在客廳裏的林識源驚訝地問:“你不知道嗎?”

範洛說:“我知道。”

“南方不下雪我倒是知道。”林識源說。

範洛沒作答,手指觸碰掉下來的雪花,冰冷刺進他的指尖,手指僵硬得像不會行動的人。他身體突然冷得發顫,眼眶驟然間紅了,聚來一股水意。一股痛意從胸腔出往上刮。他扶了一下欄杆,身體彎下來,不由自主蹲到地上,蜷縮起身體,眼淚猛地沖出。他本來是想忍住的,可是越拼命去忍耐,便越會适得其反。他很突然地哭出來,哭聲像一條溺水的,抱着一根木樁的狗在哀嚎。

客廳裏的林識源吓了一跳,跑過來問:“怎麽了?”

範洛抽噎着說:“我知道,我知道……”他兩手抹掉眼淚,但眼淚還是在争先恐後的外湧,“只是我……我不想這樣……我真的,我真的……”

林識源蹲下來扶住他的肩膀:“知道就知道了,為什麽要哭成這樣啊。”

範洛只是哭,沒有理由地在哭。倒在了地上,用手臂擋住自己哭得很醜的臉,縮成一團大哭,仿佛有人拿刀刺進他身體裏,攪動他的五髒六腑,疼痛從喉嚨裏拉扯出來,綿綿不斷。

沒人告訴他,加州以外的世界,冬天會這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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