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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公園的色彩變淡了,只剩黑和白,白占據主導位置,黑只有偶爾白色開恩的情況下,才會顯露出一些邊角。

枯樹幹介于白和黑之間,兩邊都讨好的灰色。即不太明目,也不太暗沉。

顏色适中的灰色下,站着一個棕色大衣男人,高挑挺拔,雪色中深黑的頭發成了白色最大的恩賜,黑得顯眼奪目。頭發下,五官拼湊出來的是高沉的臉。

範洛剛來得及驚嘆這一幕相逢的戲劇化,高沉已經沖上來,抓住他的手:“你這兩個月去哪了?為什麽打電話都不接?”他聲音稍顯啞,一種極力克制也無法完全克制住的激動。

高沉對他的關心再次出現在這張熟悉的臉上,範洛首先想到的是“久違”。緊跟着是愧疚。他對高沉心裏感到的歉意又被加了好幾公斤重量。

沉甸甸的愧疚沒讓範洛把手抽回來,安靜幾秒後,語無倫次地說:“手機沒了電,被人偷走了。那天被你家的阿姨趕出來,然後……然後不敢再找你,就住在了外面。”

“你都住在哪?”高沉追根問底。

範洛跳過他住在公園的那幾天,簡潔明了:“一個認識的朋友家裏。”

“你在這裏有認識的人嗎?”高沉的質疑是下意識的。

範洛躲避他的眼神:“有認識一個。”

高沉沒有再沒完沒了下去,他松下了很沉重的一口氣。這口氣仿佛在他心裏積壓很多天,積成了一塊厚石。再見到範洛的這一刻,這塊厚石從他心裏搬離。

“跟我走吧。”高沉拉着範洛的手,大步地往前走去,雪地踩出深淺不一的鞋印,路是去向哪裏的,範洛不清楚,也沒問。

範洛面對高沉從來沒什麽反抗力,所以他說跟着他走,就跟着他走。

高沉在西城區租了一套房子。這套房子是他之前就租好的。他原想過向家裏公開後,父母一開始會有些沒法接受,那時可以讓範洛先住在這裏,他繼續跟父母做思想工作。可沒想到,父母的反應那麽激烈,更沒想到會有那麽大一個意外發生。

他一時沒辦法再看見範洛,也不能冷靜去思考和範洛的關系。像只把頭埋進沙裏的鴕鳥,沉浸在自我逃避的世界裏。等冷靜下來,他才記起範洛來北京來得這麽匆忙,什麽也沒帶在身上。他自己一個人,該怎麽辦,該住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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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範洛不見了,他找範洛,去了很多家酒店找。再之後找北漂人士借以睡覺的公園,就在附近不遠的那幾個公園,天天來回走。

高沉喜歡住高一點的樓層,租的房子有二十二層樓高。一室一廳的戶型,裝修很現代化。這裏雖然比林識源的家好,但是從陽臺看出去,看見的公園就像孩子用積木拼出來的玩具,一點也不好看了。

“你這幾天先住在這裏。我白天不在,晚上會回來。”高沉安頓完範洛,似乎連坐一下的打算也沒有,就要立刻出門。

範洛緊忙問出掖在喉嚨裏很久的問題:“你爸爸怎麽樣了?”他以為是高父做了康複運動,身體好了很多,所以高沉願意來找他。

高沉的眉頭凝重起來:“還是老樣子。”

答案不盡範洛的意,範洛本有的希冀,還沒冒出芽苗,便死在土壤裏。

高沉看了一眼腕表:“我得先走了。白天保姆會來這裏打掃和做飯,你不用擔心。”他一句多餘的話都沒來得及跟範洛說,拿起鑰匙往門外走。

範洛望着那扇被關上的門,默問:那之後該怎麽辦?是我在這裏一直住下去,還是你又要氣一次你的父母?

随後,他聽見鑰匙在外面上鎖的響聲。心裏蕩起一絲不安,範洛走到門口,扳了扳門把。

門從外面鎖上了。

高沉把範洛關在了這個房子裏,不知道什麽意思。夜裏難眠,揣測高沉用意的幾個瞬間,範洛甚至以為高沉是要把他殺死。然後在睡夢中,範洛便不斷夢見高沉拿刀刺他,一刀一刀把他刺死。可夢裏的他沒有恐懼和害怕,反而貪戀、渴求高沉刺來的刀。死的時候,他倒在一灘玫瑰般的紅色裏,露出釋然的微笑,他不像是在死去,而是擁抱了玫瑰。

醒來之後,範洛陷入了等待的狀态。他似乎真的在等高沉來殺他。可是之後的幾天時間,他沒等來高沉,也沒等來死亡。每天等來的,只有高沉臨走前口中的保姆。

保姆是個年紀很大的女人,不太愛說話。來到這裏只會打掃和做飯。

高沉知道範洛的口味,所以保姆做的飯菜,都是範洛愛吃的。

但是範洛沒為此開心,他認為自己被高沉關起來了。

過了一個禮拜,範洛才又看見高沉。他問高沉為什麽這些天都不來,為什麽要把他鎖在房子裏?高沉說忙,怕他又出去亂跑,會迷路。之後沒說其他話。

範洛低聲嘟囔着:“一個人天天待在這裏,每天感覺要死了一樣。”

高沉沒有回應他,坐在沙發上看書。自那以後,高沉每天都來這裏了。

他們兩個人的話變得很少,大概是在這種時機中,誰的心都不好受,誰都沒辦法好好敞開心胸說話。上床卻有。有一天晚上,高沉坐在床頭看書,範洛爬上床,從背後摟住他的腰,親他的肩膀。書沒半分鐘墜落在地,然後高沉就将他反壓在床頭。

這半個月的時間,高沉每天晚上都會來。做的事情不多,看書和跟範洛上床。

高沉以前不喜歡看書,近來看的書尤其多。而且書本都用書皮包起來,看不見書的封面。原先高沉每次離開,都會把書一起帶走。後來來得頻繁,可能嫌麻煩,沒再把書帶走。看完一本書,就把書藏在櫃子最裏側。

那天白天,範洛在櫃子裏側,把那些書翻找了出來。

是和精神科有關的書,每一本都是。高沉看得很認真,裏面有些地方用紅筆劃出來,做了筆記。

範洛望着那些書,不覺身體顫抖起來,心裏可怕地在想:原來高沉認為我有精神病,難怪他把我關在這裏,他不是要殺我,是想把我送進精神病院。那他是不是感覺每天都在跟精神病做?

他把書扔在地上,跑進了衛生間裏。衛生間裏的鏡子,他很久沒去仔細看過。自從那天在高沉家看了那面被打碎的鏡子,他對鏡子産生了恐懼。這天他壓着心裏的恐懼,強迫自己去面對鏡子裏的人。

鏡子裏的他頭發變得很長,染發劑褪色已久,臉又青又白沒有血色,看起來真的像一個瘋子。範洛突然焦慮恐懼起來,他像是已經看見被關在精神病院裏的自己。

下午保姆來了。保姆有可以進來的鑰匙,但是這位保姆,每次很聰明地在進門後就用鑰匙将門反鎖,離開後也不會忘記在外面把門鎖上。

保姆來到這裏,二話沒說便進廚房做飯。

範洛從衣櫃裏随便找了兩件衣服出來換上,他看了一眼時間,高沉還有半個小時就會回來。

他有注意到,保姆每次都會把鑰匙放進外套口袋裏,之後外套挂在廚房門口的鈎子上。

範洛從保姆的外套裏摸出鑰匙,打開反鎖的門,走了出去。保姆在廚房裏大火翻炒着他今晚的美食,他開門的這點細小的聲響,還比不上一只會哼聲的蚊子。

來到電梯口,範洛看見電梯在往上行,停在這一層樓。

範洛心髒猛然震了一下,他想是高沉提前半個小時回來了。他立馬跑進樓梯間,眼前無邊無盡的樓梯,一頭猛沖下去,拼命地跑。猶如在逃離一個可怕的囚籠。

突然,他又停下腳步,回頭望去。臺階一階一階沒有盡頭,一直往上,他上一秒路過的地方,這一秒便無比陌生。

他好像聽見高沉跑出來大喊的聲音,聲聲在喊“範洛!範洛”!

每一聲帶着濃烈的痛楚。

感覺“範洛”這個名字不像在叫他,像在叫一條走失的小狗,高沉十分焦急地在尋找,聲音聽起來有點可憐。同樣叫“範洛”的這個人類,因為這個可憐的聲音,眼淚一時湧到眼眶,但他沒有因此停步太久,而是繼續往下跑,一直往下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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