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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周末範洛見了在北京工作的發小。張溯在北京工作多年,如今已經是公司的總經理。張溯看出範洛幾年來碌碌無為,年少得了出國留學的機會,卻到現在還是個混吃等死,要靠母親半養活的大少爺,就勸他留在北京,要幫他在這裏問一份工作。

母親也說他留在那裏工作好,還有張溯幫忙照應。她一個人在家不要緊,反倒是他,這麽個歲數了,是該放點心思在事業上。

範洛想把人生從頭撿起來,考慮過後承下張溯這份人情。張溯去拜托了幾個熟人,幫他問到一份服裝公司的設計工作。這家公司規模不小,福利待遇也好。對沒什麽經驗的範洛來說,像開門送上的餡餅。

順利進公司工作後的第二個禮拜,範洛接到張溯來電,要他晚上一起應酬去,跟幫他的人道聲謝。

範洛盡管不是很懂社交,也明白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道理。何況現在不是讓他湧泉水,只是讓他去陪人喝個酒。

發小張溯擅長交際,認識的圈子衆多。只不過範洛沒想到,他能結識到顧來和高沉那個圈子去。他這份得來不易的工作,顧來牽引的線,高沉竟也從中幫忙不少。

來到酒吧包廂,顧來看見範洛那張臉,就先傻了。面上嬉嬉笑笑,聽張溯兩邊做介紹,再笑着上去搭範洛的肩說“其實我們早認識了,認識得比你早呢”。

然後,他搭着範洛的肩走到陽臺上,臉色一下變了個樣。那不像看見熟人,像看見個仇人。或者,連仇人都說不上。仇人好歹是地位對等的,那是看見桌面粘着食物殘渣的臉,感到麻煩:“不是,我勸你,當作是我在勸你的,你別再老粘着高沉了行嗎?”

範洛問他:“什麽?”

“以前在美國就是你一直纏着他他才會被班上的人傳得亂七八糟。回國後也是,因為有你才會發生那麽多事。行,我承認你厲害,他真愛上過你。但那又怎麽樣呢?你們根本、根本就是不可能在一起的知道吧!”

範洛推開他的手說:“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麽。”

顧來又是嘆氣,又是跺腳。他煩悶地揉着眉頭,強迫語氣再真情實意一些,說出來就比較像是為這個人好了:“範洛,你就聽我勸。他現在都結婚了,人要向前看,別總活在過去。你說你,你故意來這裏,遇到他,假裝一個巧合?這不尴尬嗎?你這樣不尴尬嗎?”

“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範洛拎着他的好脾氣在跟顧來解釋。他不喜歡別人曲解他,誤會他。可好像所有人都喜歡這麽做。

高沉這時走了出來,問他們:“在聊什麽?”

顧來忙把笑又撿回臉上,說,“沒什麽。”他攬住高沉的肩要進去,高沉站着不動,舉了舉手上的煙,“我來抽根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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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來呆了一下,在自己身上摸煙盒:“那我也……”

高沉說:“你先進去吧。”

顧來呆愣愣地看着高沉,那呆愣的眼神又在範洛身上短暫地流轉了一下。他甩甩手,像在說“行吧”,留下了背影。

“真的巧。”高沉在範洛身旁,點了一根煙,遞了一支給他,“想找工作你當初直接來找我就行,還不用兜這麽大圈子。”

範洛接過他的煙說:“人有時候就是會莫名其妙地在兜圈子。”

北京的夜景很美,在這裏只能看到一角流光,也足夠讓範洛目眩神迷。一顆沙粒中,就有一片瑰麗的天堂。而他常常在想,哪怕他擁有一顆沙粒就好,而不是殘次的塵埃,枯敝的頹垣。

“你在想什麽?”高沉看見範洛呆呆望着遠方。他手中那根只抽了一口的煙,燃着自亡的星火,煙霧勾在範洛的下巴上。

“想起我們以前一起在山上抽煙。”

高沉說:“對不起,我忘記了。”

範洛低下頭笑了一笑:“我們兩個人的事,你都不記得了,我就像自己在胡編亂造。”

高沉有些愧疚,于是便愧疚地問:“那時候還有什麽事?”

“那時候還吻了我,現在讓你親我或者抱我一下,也不願意了吧。” 範洛這句話只想說給自己聽,所以聲音很小,高沉沒有聽見。

柳佳下班來了以後,他們夜晚的游戲就開始了。

範洛本來想找個借口先走,但發下拜托他不要讓自己沒面子,範洛只得強迫自己留下來。

大家都在說笑,範洛只是埋頭喝酒。酒吧裏的雞尾酒,還沒有自己在家調得好喝,估計是勝在一個酒精濃度高,不用兩杯就覺得耳邊的吵鬧,模糊了很多。

他們開始玩游戲。酒瓶子轉到誰,誰就得對轉酒瓶的那個人說反話。

柳佳從小到大是個循規蹈矩的女性,按俗話來說叫做“乖乖女”。第一次來酒吧,第一次和大家喝酒,第一次玩游戲,所以她做什麽都很局促。局促地靠在高沉身上,局促地拿起酒瓶,在桌面上轉。

最終酒瓶的口子,對準了範洛。

旁邊的朋友認為範洛太安靜,講話也是柔柔和和的,怕他不懂得游戲規矩,玩起來會沒意思。于是都提醒他:“要說反話,一定要說反話哦。”

範洛的臉被酒精浸成了紅色,在包廂的藍色燈光中,恰如一個害羞的少年。

範洛醞釀着,慢吞吞地說:“柳佳小姐,一頭像海藻一樣亂七八糟的頭發。”

大家發笑,說:“範先生,你也太溫柔了吧?”

範洛的喉嚨被藍莓茶泡出朦胧的醉醺,聲音好像埋入大海:“但是盡管柳佳小姐的頭發亂七八糟,也是會認識她生命中最想……不對,不對,是最不想認識的人。”

大家接着笑,眼神都向高沉瞟去。只要一群人中有一對新鮮的情侶,那群人就會習慣性地調侃這對情侶,促成情侶的恩愛。他們認為範洛也是和他們“一夥”的。

“那個人,那個人雖然很喜歡捉弄一個孩子,但卻很疼他,只會疼他一個人。他們一直在一起。本來以為,會一直這麽在一起的。”範洛把酒杯放在桌上,他沒有在看任何人,甚至也沒去看柳佳。他自然是不願意跟這群人一夥。故事裏的主人翁,和那從空酒瓶裏滴落出來的腥臭酒水一樣,一直在往下落。心在往下落,表情在往下落,什麽都在往下落似的。

“可是有一天,兩個人走散。而柳佳小姐就突然出現。柳佳小姐雖然什麽也不知道,卻好像強盜,把這些全部搶走。”範洛那雙迷茫着的眼睛,漸漸地又回到柳佳身上,裏面含蓄的客氣,被藍色轉紅的燈光,帶出了深刻的敵意,“所以,柳小姐并不知道自己成為強盜,正坐享着搶來的幸福。而柳小姐真正幸福的是,即使這一切是搶來的,也會有那麽多人祝福她。被搶走的那個人,那個人什麽也不記得,他現在只記得自己愛着柳佳,愛着這個女人。可是活在回憶裏的人算什麽……在這一切,在這一切裏面他算什麽……”

柳佳臉上溫淺的笑容,被突兀的愕然成片掃過。一個生活風平浪靜,活得細水長流,溫馨幸福的女人,很突然的被她以禮相待的,丈夫的朋友,打入了十八層地獄。

她被吓到一樣,小巧的臉驚驚呆呆。無所适從的難堪在她臉上綻開來。

大家的笑聲,也都随着這變味的“反話”,停滞在尴尬的氛圍中。

張溯忙出來圓場,拉着範洛說:“他發酒瘋了,不要理他。範洛,玩游戲呢,你這麽認真幹嘛?”

顧來也趕忙出來說:“他以前就這樣,喝醉了就胡鬧,不知道分寸了。”

高沉只是靜靜看着範洛。他看範洛的眼神,沒有一個人能讀得懂。

範洛苦澀的那抹笑,藏在了燈光暗下時,等藍色燈光再度轉到他臉上,他已經恢複善意的模樣:“嫂子,我剛剛說過頭了,你別放在心上。”

柳佳怔了很久說:“怎麽,怎麽會。這是游戲而已。”

高沉站起來,走到範洛面前,把範洛從座位上拉起來:“你喝醉了,我讓人先送你回去。”

兩個人在酒吧門口等的士,沉着臉,誰都不同誰說話。範洛感覺到這個時候他們的關系,比吵架還來得惡劣。

來了一輛的士,高沉上去攔下,打開後車門,要扶範洛上車。

範洛把胳膊往回縮,突然又說:“我不想上去。”

“你又在鬧什麽?”

“什麽鬧什麽?”

“你……”高沉嘆氣着揉起頭發,把後車門用力地關上。

“範洛,你到底還想鬧什麽。”他看着範洛說。維持在他們二人之間的,虛假的陌生,以及虛假的熟悉,猶如被掃到了一旁,露出本來該有的面貌。

你不是應該忘記我了嗎?為什麽還會向我問出這樣的問題?範洛他抓着自己的胳膊在想。

“以前的事我忘記了很多。”高沉猶如讀懂了他心裏所想,說,“但是一些事情顧來有跟我提起。包括以前和你的那些。

“結婚之前,我認為我該向未來的妻子坦白,就向她說了顧來說的那些事。然後我她告訴我,原來她大學和我表白的時候,我就告訴過她,我和一個男人在一起過。她看過照片,知道那個人是你。”所以範洛那些話,她不會當作玩笑。她會當作那是範洛大庭廣衆之下,刺向她的恨意的刀。

範洛沉默了很久沒有說話。這個感覺,他難以說清楚。是不能再用“痛苦”來形容的感覺。因此他沒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反而輕輕的一笑:“即使這樣她還願意嫁給你。女人的愛真卑微,明知道你以前和其他女人上過床,也知道你和男人有過,還能接受你。是我的話,一定吐到反胃。她怎麽就這麽愛你,還巴巴要嫁給你?”他笑着笑着,嘲笑起柳佳的愚蠢。以往的友善都在他身上崩塌了似的。

高沉看着他,皺起了眉頭。不知為什麽,說着這話,心頭卻有些悶:“範洛,我們以前過的日子都是折磨。我不知道當初我為什麽堅持得下去。但是現在,你不要再折磨我了,我也不想折磨你。我們放過彼此,好好生活。”

因為一切都想不起來,他也想不起來以前有多疼這個人,多愛這個人。可是,他能從第三人的口述中,聽到那種痛苦。那分明應該是無論如何,誰都堅持不了的痛苦。

分開對兩個人都是好的。

範洛感覺眼睛變得濕潤,他擡起頭,望着高沉的臉問:“你告訴我,什麽叫好好的生活?”

高沉看着他的眼,答不出來。

範洛說:“我也像你一樣找個女人結婚嗎?還是說我可以去睡一下你老婆?”

“範洛!”

範洛激動地大聲起來:“她愛你愛得這麽慷慨大方,我索性就騙她,說是你要她和我睡一覺,她說不定就在我面前一邊流眼淚一邊脫衣服!”

“你!”高沉抓起他的衣領,對範洛第一次出現了難以遏制的憤怒。

範洛邊紅着眼睛,邊笑着問:“要打我嗎?”

範洛衣領上的那只手在抖。手的主人慢慢松下力道,“我希望你至少尊重一下別人的妻子。”

範洛的笑最終還是沒有保持住,他流下了眼淚說:“高沉,你要是死了就好了。你死了我一定會很開心,我真想看着你死。”

這樣深恨意的刀,終于也向這個人捅了過來。也許,範洛有時候想,也許自己就是長成會刺傷所有人的樣子。所以注定所有人都會讨厭他,也注定他最後會刺傷所有人。

高沉的雙眼暗得像落寞的銀河。這時沒人明白他為何會落寞下去,甚至落寞出了一絲痛苦。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放開範洛,轉過身子往回走去。很久後說:“随你想怎麽樣吧。”

範洛張着嘴巴,嗓腔啞了起來,一聲聲喊:“高沉……高沉……”

可是那個身影,還是沒有任何的停留,只是越走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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