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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高父在十月份的時候安靜地去世。那天是個晴朗的天氣,高母收完晾在陽臺的衣服,一手抱住衣服,一手提衣簍。她詢問坐在沙發上曬太陽的高父下午要喝什麽湯,市區離這裏太遠,要喝湯得早上就先去把食物買好,或者叫高沉中午下班去買回來也可以。
高父手指一下一下輕輕敲打拐杖說:“市區好麻煩,去一趟太麻煩了。”
比起去市區麻不麻煩,高母更關心的是能不能買到想買的材料。她把衣服拿到客廳的熨桌上疊,問高父:“所以下午炖什麽湯?”
之後她沒有聽到回答,并且再也聽不到回答。
高父靠躺在沙發背上,閉緊了雙眼,頭稍稍偏到一邊。陽光拂掃過他白得齊全的頭發,在他旱地似的皮膚上留下溫暖的痕跡,從他幹白的嘴角,一路流到生滿皺紋的脖頸,沒過永遠停止聲響的胸腔。
這場葬禮,誰都沒哭得特別傷心。死亡是生命之旅的終點站。他途中可能車毀、可能油幹、可能出現意外故障,他可能會和身邊人盡其所能去修複這些意外,好讓這段旅途繼續行走下去。可他終會有到達終點的那一天。只不過是比別人先到了一點。
家裏人把高父葬在種滿香雪球的土地下,墓碑對向潔淨的天空和雪山。牧師說他的葬禮,是一場十月的春天,他将永遠埋在十月的春天裏,從此沒有枯萎與衰敗。
那天柳佳穿了一身黑裙,頭上戴着帆船似的帽子,帽子上的紗網在她微腫的雙眼皮上留下網格的影子。她化了淡妝,嘴唇紅豔豔的,像掉到地上摔開來的紅石榴,紅汁漫在地上。她放下最後一株白色玫瑰,離開的時候,她和高沉說:“下個月回國離婚吧。公公死了,婆婆要去住療養院,你可以沒有牽挂了。”
回去的路上,高沉打電話和療養院裏的人溝通,要給高母安排一間可以照到太陽的房間。最好要有露臺,高母去年收養了一條流浪狗,那條狗要跟她一起住進去。露臺是給高母和狗狗曬太陽用的。
挂斷電話後,高沉轉動方向盤,避開一輛疾行過來的自行車。空蕩的大馬路,滾動從郊區飄來的香雪球花瓣。
坐在副駕駛座的柳佳,手在額頭上無助地摸了一會兒,最後用手指抹掉長在眼角的淚花。她望向窗外湛藍的天:“高沉,我好後悔。”
沉默在高沉的臉上覆蓋。很久之後,高沉回答:“對不起。”
柳佳搖着頭,淚水情不自禁在淌:“結婚前,我沒想過你會想起來。”
範洛從櫃子裏翻出背包,往背包裏塞進三件換洗衣服和幾瓶藥罐。
丁紫在沙發上一手夾煙,一手翻合同資料,手機被她夾在臉和肩膀之間。她以要和人吵架的口氣,在跟客服說,如果不解決她退票的事情,她就要投訴到總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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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服告訴她:“起飛前一個小時內退票是不能退全款的。”
“你他媽不給我退飛機票錢,其他那些附加的酒店錢和什麽保險錢也不退給我是怎麽回事?他媽的霸王條款?不勾不給買,退票了還不退款?”丁紫和人争論時音量總會拔得特別高,即使是玻璃做的耳膜也會被她戳破。她愛罵髒話,每兩句話裏總要夾一句髒話。別人和她吵架,就像在比較誰的素質下限最低。別人往往會輸,因為她什麽髒話都罵得出來。
範洛收好衣服後,在手機裏找明天飛去北京的機票。他大概有三年沒去過北京。三年前,林識源結婚,他去過一次。那天晚上,林識源被灌很多酒,喝醉了又是哭又是笑。
人家問他,結婚了不高興嗎?他說“高興,高興”。他走到範洛面前:“範洛哥,你說得對,結婚了眼裏都會是新娘。我的新娘真的很漂亮,我愛她,很愛她。”他說着說着,就又開始哭。連新娘都不知道,那天晚上他為什麽哭得那麽傷心。
他說告別少年的時期,不是大學結束,不是步入工作。而是結婚。他的朋友都在笑他,笑他比新娘還矯情扭捏。婚禮上哭,本該是新娘的事情,他搶走了新娘的工作。林識源就一直說“對不起”,跟好多人說。不知道該說什麽的時候,只要說“對不起”,別人就會跟他說“沒關系”。這樣,所有事情,好像真的就會變得沒關系。朋友跟他說“沒關系”,新娘跟他說“沒關系”,範洛也和他說“沒關系”。最後他醉醺醺躺在拼湊起來的椅子上,自己對自己說“沒關系,沒關系”。
丁紫把那個客服臭罵了一頓,手機扔到沙發上。香煙戳滅在煙灰缸裏,指甲上掉了一塊紅。她整理好兩份合同跟範洛說:“昨天陳先生轉來的錢,我投到工廠裏了。他們排好期,大概下個月就會出貨。”
“那場會改到明天,李先生的會改到今天下午。他媽的,這群人什麽時候可以有點時間觀念?我為了他們買了票後又要退票!”丁紫走進房間,把合同資料扔在範洛的桌上,“今天冰箱裏沒吃的了。怎麽樣?叫外賣還是出去吃?”
範洛拉開衣櫃,挑了兩件衣服出來說:“我下午有事要出去一躺,你自己解決吧。”
“随你便。”丁紫背起包,一邊迅速地按手機,一邊走出大門。她甩門永遠很用力,要把天花板、天花板上的另一戶人家一起震下來一樣。整個房間都會因為她顫動。
範洛脫下手腕上的手表,放在桌子上,表面對準自己。下午四點會是超市活動結束的時候,他有一個小時的時間,能夠趕到那裏給自己新開的那家服裝店發一份傳單,然後再帶幾個客戶去體驗服裝店開業的優惠活動。和超市的老板聊了好久,給了不少錢,超市的老板才允許他借着超市的人流量做宣傳。
可是範洛似乎沒有着急要去那個地方。他站在全身鏡前,脫下自己的白色襯衫,從抽屜裏拿出一件寬松的黑色T恤,小心翼翼地換上。他披上一件運動外套,戴上棒球帽,換上大了兩碼的運動鞋。他站在鏡子前,整理領子、褲腳、帽檐。然後,他靜靜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時間在這一刻,流動得無比緩慢幹澀。他似乎能夠聽到時間沙河滾動向前時,搔動他耳朵的細噪。
鏡子裏有背後白色牆壁上挂的重慶森林的海報,桌上手表秒針走在滴答滴答的音軌上。青木灰床單落下垂在地上的一角,風把它吹得輕慢搖動。設計桌上蓋的紅色桌布,白色的印花,老土得像從上個世紀帶來的古物。
範洛的眼睛,突然紅了一圈,整面鏡子模糊起霧。
這六年,每一秒都和你無關,每一秒都和你有關。
他在鏡子裏,好像看到了十八歲的高沉。
姑蘇賦
範洛從不會穿這樣的衣服,只有十八歲的高沉會。範洛沒有高沉的任何一張照片,他想見一見高沉,只能穿成高沉的樣子。哪怕只是模糊的一個影子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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