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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範洛轉過頭看見望住他的高沉,這一眼看不出什麽山崩海嘯,看不出什麽文學中描述的感人至深。看不出以前他們重逢時的驚喜和感動。
同事拿起一張卡說:“有了,在這裏。”
範洛連看也沒看,轉過身就走了。
同事奇怪地喊:“範先生?”
這讓他走得更加着急,忘了剛剛站在那裏讓自己笑甜甜的目的。
高沉跟上兩步,叫住他:“範洛。”
那個逃走的身影突然停住,高沉聽到他吸了一下鼻子的聲音。
範洛把身子轉過來面向高沉,肩膀有些耷拉下來,站得不那麽筆挺,擠出和剛才一樣的笑問:“高沉,你怎麽在這裏?你回國了?”他手指擦了一下鼻尖,“在這裏工作嗎?”
他的臉像瓷杯一樣瑩白,發着瓷釉似的光,所以之前同事在群裏閑聊,說這個人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而這個金玉的外表,也不知道是本尊花了多少錢堆砌起來的。
高沉怔怔發了幾秒的呆,幾秒的時間內,許多情緒漲滿,咽落,噎在心髒裏。随後他很平淡地說:“嗯。去年剛來。”
同事将身份證拿出來給範洛,詫異地問:“你們兩個認識啊?”
範洛兩邊點頭,點出了無措的樣子。他拿出一張名片遞給高沉說:“有空就一起吃個飯。”
接過身份證後他就稱有要緊的事,急忙走了。離開的背影跟挪開垃圾桶後發現的那只老鼠一樣。
“美國留學過的,怎麽會混成這個樣子?”
被範洛借錢的那些老板們,大多會跟範洛說這句話。沒怎麽讀過書的他們,能夠更有底氣地嘲笑學歷的無用。往後見到人就說“學歷有什麽用?我認識的一個還是美國留學過的”。但這其實和有沒有美國留學過沒關系,只是他正好是有問題的那一個。就算他和這些老板們一樣沒讀過書,也還是有問題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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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洛小時候常常會聽幼兒園老師跟家長說,“他真的很難教”,沒有比聽不懂正常人說話的孩子更難教的小孩。于是父母聽到這類話,就會覺得他很頑皮,是個問題兒童。他帶着這許多問題活到現在,從問題兒童成為有問題的成年人。
有問題的人,說的話沒有可信度。不管是說謊,還是說事實。不管是罵人,還是勸人。每一句話都來得不痛不癢。像他前幾天跟一個要自殺的學生說別做傻事,學生反問他:“你懂什麽?最讨厭拿你那種優越感來勸我的人,像你這種人,怎麽會知道我有多痛苦?”
後來學生的父母來,表示向她妥協 ,答應以後不會再對她說教,讓她和同學出國旅游,她終于肯從天臺的圍牆上下來。
範洛在學生被父母摟緊懷裏的一瞬間,産生了憐憫的感覺。當然那個憐憫不是給學生的,說給自己又有點自戀。
他只是想起,他的母親,兩年前在家裏燒炭自殺。除了房子和遺産,沒再給他留下什麽。遺書,遺言,甚至臨走前的最後一通電話。都沒有。她去得很安靜,不打擾任何人,不讓任何人打擾。
然後範洛開始想建立自己的人生,遲來的,第不知道幾次想重新建立自己的人生。可他的“問題”堆積太久,這不是一天兩天就能鏟平的枯草。他把房子賣掉去投資 ,一直沒賺回來。遺産沒有太多 ,十年前可能很好花,這些年什麽價格都在漲,翻倍地漲。大部分錢投進公司裏,打不起任何水花。
半年前他負債時和陳先生合作的那個項目,三個月前廠商卷錢跑路,丁紫離家出走沒有半點音訊 ,三個月來找他的只有催債的高利貸和被他欠錢的陳先生。
上個月連房租都交不起,門口還被讨債的人塗鴉。
房東沒趕他走,而是跟他說好好處理吧。外面牆壁那些字要想辦法弄掉。發小出國前給了他一筆錢,林識源也硬是塞了一筆錢給他。
他覺得房東人很好,朋友都很好,世界對他很好。只是他是一個自私鬼,他回報不了別人對他的好,反而是不斷給別人添麻煩。
發小出國前,說錢不用着急還。他內裏的意思是不還也沒關系。最後一句話是,不過你這個人,真的要改一改。
發小沒說要改什麽。
是改性格就還好,因為大家都知道是性格上出了毛病。就會說“如果這個人性格不這樣,能混得好一點”。可不是。和他的性格好像沒太大關系,他這些年性格已經改了很多,懂得世故,卻還是一塌糊塗。
這不是哪個零件壞掉,修補一下就能解決的事情。就像範洛後知後覺才知道,把皮囊裝飾得再用心,內裏是鏽爛的,也不能使它漂亮。
高沉毋庸置疑會聯系範洛,拿到名片的當天晚上,他就聯系了範洛。
範洛還不知道他已經想起以往的事情,拿他當普通同學對待。疏離的熱情,使他們之間尴尬的時間很少。
範洛現在的家是個兩居室的套房,小區還算可以,沒很高檔但也不破。房東置業很多,這裏房租收得少,對範洛便很寬容。
外面牆壁上讨債的字眼讓範洛找人清除掉了,今晚卻又落了個新鮮的藍漆,渾圓粗醜的一撇一捺都是這個年紀的人最難面對最難啓齒的難堪。
所以範洛假裝看不到,假裝他身後的高沉也會看不到。
屋裏很淩亂,設計類的書籍在沙發上東倒西歪,衣服随便挂在電腦椅上。
範洛倒進沙發裏,邊玩手機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跟高沉說:“坐吧。”
高沉沒有坐下去。範洛想,他一定是認為自己走進了一片廢墟。
高沉看到櫃子裏有很多藥,失眠的藥,胃病的藥,美容的藥,感冒的藥,精神科的藥。
陽臺上挂着女人的低價黑色內衣內褲,和幾件看起來很鮮豔的衣服。
高沉問:“你有女朋友?”
範洛說:“跑了,那些東西我沒收起來。”
高沉坐到沙發上了。他喝了範洛給他倒的涼水,水裏有水壺底面飄出來的鏽味。
“她是什麽樣的人?”高沉問。
範洛說:“和你老婆不能比。”
他和丁紫認識在KTV廳,丁紫被幾個男人纏住時,往他這邊跑過來拉着他,說他是她的男朋友。
後來丁紫莫名其妙地就粘上他。那時的範洛,身邊已經換好幾個女朋友,所以無所謂。
只是沒想到,沒兩天丁紫不經他同意,就把東西都搬進他家裏,和他開始同居生活。範洛當時心想,原來這種舉動會讓人很不舒服。
欠債之後丁紫跑了。沒了消息。
範洛拿下手機看着在陽臺上招搖長灰的內衣,笑滿一個自嘲的表情:“你娶的老婆是博士,有才學,漂亮溫柔。而我的女朋友只是一個……”他沒把話講下去。這又不是可以張貼出來的光榮獎狀。
高沉十指相交在水杯上,每一根手指都像竹節漂亮的長竹。
他把水杯以保護的狀态輕輕放到草圖淩亂的桌上,撥動安靜的空氣說:“我和柳佳離婚了。”
範洛在沉默的時間裏想到了最好的回答,那就是依然沉默。
然後高沉問:“你為什麽不問我為什麽和她離婚?”
範洛說:“因為我想,這是你的隐私。”
“我們的關系沒這麽疏離。”
範洛平靜雙眼裏的水色在漲起來後又很快咽了回去。他從呆鈍的空氣中找到喘息的機會:“那你要和我做嗎?”
高沉靜了一會兒說:“我不是在想這個。”
範洛把聲音笑出來:“是因為你讨厭我身上的煙味嗎?可是我已經戒掉了。”
高沉沒說什麽,壓住他吻了起來。範洛便幫他脫起衣服,雖然很久沒和他做這樣的事,仍然懂得該怎麽脫才會最快和最方便。
年輕女孩說的高沉的成熟,他的穩重,他的神秘,他這些吸引人的特質,通通塞進範洛的身體裏,卷起潮浪。“成熟”變成幼稚的激情,“穩重”成為浮挑的沖撞,“神秘”滾燙地刻在範洛的體內。
事後範洛把陽臺上丁紫的衣服拿下來,全部扔進箱子裏。
高沉問他是不是也和丁紫睡過,當初是怎麽喜歡的丁紫。年輕人稚嫩的想法是,你和她睡過,不就證明你其實喜歡她。高沉不年輕的年紀,在這裏竟然幼稚了一次。
但範洛卻覺得,要靠做來維系的感情本身就很扭曲,我喜歡你不一定要和你做,就像我和你做不一定喜歡你一樣。所以他回答:“怎麽能把做和喜歡劃上對等。”
高沉啞笑了下,穿好衣服說:“時間不早,我先走了。”
範洛叫住他,一貫地溫柔:“高沉哥,借我一點錢吧。”他輕聲哀求,語言從正楷軟成手寫的矮笨字體,年少時也曾拿這樣的語氣向他問物理題,“你知道,我欠了人家很多錢。”
高沉腳步頓住,把手機拿出來問:“需要多少?”
範洛說:“要很多。”
姑蘇賦
謹記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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