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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陳先生得體的紫色襯衫,托住了他那張黑得像從水溝裏撈出來的臉。他身上的汗滴出小賣部裏七塊錢的煙味,高沉聞來臭出惡心的味道。
陳先生挺着大啤酒肚站在範洛家樓下,手指夾着一根藍狼,腳底下是煙頭和他的唾沫。
他在手機上操作出銀行軟件的界面,一條條展給高沉看。褐黑色濃煙味彎曲的手指,按在趴着裂紋的手機膜上,裂紋裂在轉賬記錄裏的數字上。
“看看,都是之前轉給他的。”陳先生收回手,繼續點開通訊軟件,“還有聊天記錄。他怎麽忽悠我的,怎麽問我延期的,怎麽跟我說馬上還的。說三天內還我,這他媽過了兩個禮拜了!來了敲門人就不在,打電話就不接,操。我跟他說最遲下個禮拜還,不然就法院見,這事沒再商量。聊天記錄,看看。”
高沉把他遞來的手機推開:“不用看了。我寫張支票給你,還你本錢,算你正常的利息。”他拿出支票本,在上面飛快寫了一串數字,簽名。爽快地給予。
陳先生拿到支票臉上訝出雨時見虹的神态,在突然被化解的郁憤中,抱着驚喜和擔憂的心問:“不會是空頭支票吧?”
高沉将鋼筆收回筆蓋中,反問他:“你看我的名片,覺得可能嗎?”
陳先生笑呵呵的,拿手機拍了一張支票的照片,拉近關系似的口氣混着一泡老茶的氣味:“是,像你們這種體面人,成功人士,在這種事情上弄虛作假肯定不好看。哪像那個姓範的,長得人模狗樣的,結果?”他把支票收進錢包夾裏,關得上錢包夾但是關不上嘴,“哎,不過,你是他什麽人,這麽好幫他還債?這可不是小數目啊。”
高沉兩手插在衣兜裏,每個字都是冷硬地和他說:“你不用管。”
陳先生的話追來得有些不依不饒,好像一下整個人都慈悲、善意、好心起來:“兄弟,我好心跟你說,這個姓範的他就是個爛人,爛到骨子裏了,不值得你這麽幫。你別被他騙。我是看在你人還不錯的份上,才這麽和你說,別說我沒提醒你啊,他和他那個女朋友啊。他女朋友說好聽點叫主播,說難聽點,嗬,你知道她其實都在播啥?我是被他們騙了,被他們騙了這麽多錢搞什麽投資合作。後來才發現,他這公司根本就是個空殼公司,他本人哪有像他現的這樣這麽風光?他還賭錢你知道不?去年,就去年,他還去澳門賭。差個吸毒就黃賭毒俱全了。誰認識他誰倒黴,之前他就有個朋……”
高沉從他一叢野草淩亂似的憤怒中找到能喘息的空間,克制住那些怒火說:“你說夠沒有?說夠了拿了錢就走。”
那晚,範洛在電話裏的聲音,柔軟得像融化後的冰柚糖:“高沉哥,謝謝你,但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還你。”
“你和我不用說這些。”高沉心裏惦記另一件事,“你明天有空嗎?”
“有。”
“在我公司門口的咖啡店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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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沉和範洛說有個客戶要買房,拜托他幫忙看。他看房不在行,所以請範洛一起來。
範洛跟高沉看房的時候很随心所欲,戴着一副會反光的太陽鏡,仿佛是來逛街。
中介的介紹他基本上沒聽。學區,剛需,配套。在他眼裏都沒那麽重要。或者也可以說,像他這類人不會懂得普通人眼裏重要的東西。
直到最後一套沿海的房子,他驚嘆出了聲。手扒在落地窗上,眺望海面上的小島,眼裏出現夢幻的感覺。
他說好美。在這裏能擁抱大海。
“要是能住在這裏就好了。躺在沙發上看看書,在露臺上養一條小狗。”他試着躺了這裏的沙發,閉上眼好似已做起那樣美好的夢。海面折射出來的薄光,猶如一條蓋在他身上的明亮溫柔的紗。他記起少時看母親第二次穿上婚紗。
高沉來到他旁邊,笑着揉了揉他的頭發。這場面就如上帝正在恩賜天使新生,沒人去深究光芒四射的畫面裏哪個角落最美。
高沉當天就訂下了這套房子,後來辦理手續,名字過戶給範洛。
範洛吃驚于高沉要送他的禮物,反反複複問:“為什麽給我?”
高沉借口說限購,只能簽他的名。
然後看着産權證時,範洛一笑,眼淚從眼眶裏落下來。哭的原因自然不是膚淺地收到一套房子。在這個全是鋼面玻璃建起來的高樓的城市裏,能擁有一個家,一個定所,一個不需要向房東拖欠房租的住處,是多難得的事。
十二月這裏的城市還很晴,月中開始冷。當然沒有地方有永遠的春天。
高沉從國外出差回來的途中,打了一次電話給範洛。
電話沒接通,範洛興許抱着漫畫書在沙發上看到睡着。那孩子常常幹這樣的事。
高沉想起陽光撫在範洛毛茸茸的衣服上的畫面,低下頭含起一個自我溫存的笑。這一刻只嫌途中的耗時太過漫長,眼裏長得全是期待與思念。
飛機抵達國內機場,高沉打開手機沒收到來電的提醒。他又打了一次範洛的號碼,依然沒有人接。
跟着進來了一個手機號碼,是曾經他買房子聯系的那位中介。
他接起電話喂了一聲。
電話那頭的人說:“喂,高先生你好,我是小周啊。是這樣的,我看到範先生把房子挂到了別的門店去賣了,成交了。我這裏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問一下,咱們這房不是才買來沒多久嗎?”
高沉第一時間沒有回應他,被強力膠忽然糊噎住了嘴一般。
在機場什麽聲音都顯得很空洞,擺渡車開走時留下帶走灰塵的響,每個機場的角落都聽得到。
“喂?高先生?”
“哦。”高沉沉默了會兒,找到一句說,“臨時出現一點變化。不好意思。”
中介連說兩個“哦”,又拔高聲音急忙說:“沒事沒事,我這裏就想知道一下。沒事,那不好意思打擾了高先生。”
高沉按掉電話,拖着行李站在等候擺渡車的地方。
他第三次撥打範洛的手機號,無人接聽。離開機場,他去那套房子找範洛,房子已經轉手其他業主,上一任業主不知去向。去範洛曾經住過的地方,那地方早也搬進新的租客。
而電話依然無人接聽。
走得幹幹淨淨,消失得幹幹淨淨。
風響在高沉耳中鼓噪,高沉的心似乎随着幾日來陰冷的天一起凝起來。
這個常年溫暖的城市終于開始冷。
他忽然很沒理由的記起一件事。當年在加州的時候,高沉和顧來說範洛真的很好哄,不管把他惹得多生氣,只要稍微哄一哄他,他就又會粘過來。
顧來笑罵了句靠,問他:“你是把他當小狗了嗎?”
這不對等的比喻,真是一件讓人憤怒的事情。現在想起來感覺實在抱歉。也實在諷刺。
高沉後來大概明白範洛之前口中“怎麽能把喜歡和做劃上對等”這句話的意思。
同事說他以前的女朋友分開很久後,回來找他跟他親密完,第一件事就是借錢。為了錢肉體可以拿來出賣。可憐他還以為前女友對他舊情複燃,但是到底又是誰更可憐。
高沉不願意去面對這個事實,所以回避心裏的這個想法。
終于回避到現在。
他當然不在意借出去的錢,不在意被範洛賣掉的房子。範洛向他借多少錢他都會給,房子被賣掉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可他不希望範洛跟他上床,跟他在一起,只是為了向他借錢時不那麽難堪。
高沉少有地感到害怕,他害怕心裏問出那一句:如果是這樣,範洛,你把你自己當什麽?
我不想你把自己看得只值那點錢,不想你把自己看得這麽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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