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 45 章

陳涼水四年多未見黃阿丘,恍惚以為已走出那場夢魇。

如今再次見到,即便對方已變得不人不鬼。

卻依舊如沉重巨石,壓在心髒上,連喘氣都變得奢侈。

陳涼水手指僵硬地黏在門框上,用力下指節發白,青筋突兀。

但他迅速安靜下來,也不說話,只是兇狠地瞪着對方。

黃阿丘大熱天還穿着長袖線衣,衣袖摩擦得狠,一片髒兮兮的小毛球。

他翻開手臂,拉起袖子,露出枯柴般的手臂,上面紮着留置針:“涼水,我病了,活不了多久,你以前說過的,我給你錢,供你上學,你給我養老送終。”

“現在我活不成了,你也該回家陪陪我了吧?”他面色凄凄,耷拉着手臂,膠布翻起,露出油黑毛邊。

陳涼水嘴角肌肉抽動,胸口劇烈起伏,又回到十五歲夏天的黑夜。

那天夜晚又熱又黑,只有足球大小的塑料電扇,卷着微不足道的熱風。

他跪在地上求黃阿丘,讓他繼續上學。

他發誓,只要能上學,以後他打工賺得錢,都給黃阿丘。

他很年輕,可以供養黃阿丘,給他養老送終。

黃阿丘穿着短褲、背心,坐在單薄板床上,審視着蝼蟻般的陳涼水。

黑暗裏的男孩,蒼白柔弱,四肢比女孩還纖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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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得如一朵風雨中的小花。

那時的黃阿丘,身強體壯,開卡車能一夜不眠,精神抖擻。

他一時興起,把陳涼水撿回家,心思越來越歪。

寬厚粗糙的手,摸過陳涼水的臉頰。

黃阿丘從枕下翻出一條紅色連衣裙,扔在他臉上。

裙子是給樓鳳阿雲買的,奈何人家嫌棄質地差,不入眼。

黃阿丘拉着陳涼水的手,細聲慢氣地哄着:“涼水好孩子,阿叔不要你的錢,阿叔想要你的人。你答應和阿叔過日子,阿叔就供你上學,上大學都行。”

紅裙還蒙在頭上,薄透紅紗下,是難以名狀的驚恐。

十五歲的陳涼水,背井離鄉,到港城一年多,母親病死,舉目無親。

黃阿丘從兜裏掏出染着柴油味的現金,百元大鈔,足有二十多張。

他一張張的數着:“這是書雜費,這是午餐費,這是校服費,這是巴士費,這是補習費。你看阿叔都有給你準備的,你只需要讓阿叔抱一下而已。”

陳涼水跟着母親,颠沛流離,居住環境複雜,對于性早熟早知。

他背着月光,張開雙手,和母親一樣,也是一具一無所有的皮肉。

身後,是再也回不去的故土,腳下,是永遠紮不下根的他鄉。

他生如浮萍,命如草芥,人生海海,随波逐流……

“涼水!不要跟他講啦,他癫癫的。”手持大錘的女仆姐姐,怕他被欺負,從門裏擠出手來拽他回去。

陳涼水驚醒,靈魂猛得跌入身體,一身冷汗,四肢發麻,胸腔因屏氣而發疼。

他不想惹人注意,便走到店鋪側邊的流水道旁。

黃阿丘鬼魅般跟過來,寸步不離:“涼水,陳涼水……”

“黃阿丘,你就是死了,爛的發臭,我都不會給你收屍。”陳涼水站進陰影裏。

屋檐很短,陽光還能照到他的臉,半邊陰暗,半邊光明,有種驚悚的美。

黃阿丘卷着袖子,露着可怖的針管,咧嘴笑了:“我就要死了,什麽都不怕的。涼水,你真是越長越漂亮了。”

陳涼水垂在裙邊的手,握緊拳頭,努力克制着崩潰的情緒。

“那你就去死吧。”他不想糾纏,轉身就走。

黃阿丘枯枝般的手,閃電般抓住他的衣袖:“你交到男朋友,就不認我了?他知不知道,你十五歲為了錢,就跟我……”

陳涼水反手一拳,捶在他頸側,沒有憤怒,只有深深的恐懼。

仿佛再多一句,他就要被徹底摧毀。

烈日下,人來人往,而陳涼水身後是萬丈深淵。

黃阿丘倒在髒水裏,頭頂臨街空調,淅淅瀝瀝的水線,打在他身上,很快浸出深色水漬。

他好像被藥物搞壞了腦子,滿不在乎裂開嘴,露出滲血的牙龈:“他肯定不知道,我把錢撲在床上,一張一張,你就像小貓咪似的,追過來,爬上床……”

“你閉嘴!”陳涼水徹底崩潰,撲上去瘋狂捶打着他。

黃阿丘在雨點般的拳頭下,歇斯底裏狂笑、狂叫:“我會告訴他!你有多香,有多軟,有多勾人!為了錢、為了錢……”

“我要殺了你!殺了你!”陳涼水像一只無助的蝴蝶,陷在回憶的蛛網裏無助掙紮。

他不明白,老天爺為什麽要這樣對他。

世上有多少人,有多少事,不堪回首,都能邁步向前。

唯獨他,被釘死在過去,寸步難行。

又有誰來救救他呢……

店裏的女仆,外面路人都被驚動。

大家亂哄分開他們,陳涼水腦袋一片空白,怎麽回到咖啡店的都不知道。

路人報警又叫了救護車,黃阿丘沒告陳涼水,跛着腿坐上救護車。

他黃而渾濁的眼中,滿是瘋狂的光。

他抱着布滿疤痕的禿頭,又哭又笑,吓得醫護人員不敢上前。

黃阿丘得了肝癌,發現就是晚期。

當他帶着帽子,佝偻身體,拽住扶手艱難挪去醫院時。

突然看見,沈涵騎車帶着陳涼水,飛奔在烈日下,陽光把他們的影子拉的又細又長。

他們那麽年輕,那麽健康,那麽快樂。

而他,就要死了啊。

黃阿丘開始莫名回憶起,十五歲的陳涼水,柔軟的觸感。

那就用一生,記住我吧……

周末咖啡屋客人多,很忙碌,大家也只是安慰一下陳涼水,便各回各位。

陳涼水昏昏沉沉請了假,換好衣服,看見更衣櫃裏,藏着的星星瓶。

巨大的恐懼,像一條吐着信子的毒蛇,讓他僵硬,不知所措。

陳涼水無法想象,如果沈涵知道他的過去,會怎麽樣。

為了錢,他整整兩年,和繼父保持着背德關系。

他竭盡全力省下每一分錢,可是,錢還是會花完。

身無分文,連搭巴士的錢都湊不出時,他不得不走進黃阿丘的房間,穿着裙子,俯身在逼仄的床上,撿起一張又一張百元大鈔。

陳涼水抱起星星罐,眼淚掉進去,五彩斑斓的小星星模糊陳一片。

他不是第一次疊星星,上一次是阿公住院。

陳涼水是留守兒童,童年只有破了房檐的祖屋,和阿公養的小雞、小鴨。

阿公重病,四個兒女為醫藥費,相互推诿,撕得不可開交。

陳涼水餓着肚子,攢下點錢,買了玻璃瓶,疊了五百顆星星,準備送給阿公。

他安靜地坐在醫院走廊裏,在昏暗裏,默不作聲疊星星。

不遠處,父親、母親和親戚們為手術費吵成一團。

父親吵不過兄弟姊妹,憤恨走過來,一把抓起他的星星瓶,摔得粉碎。

五百顆星星,灑了一地。

急救推車剛好經過,躲避不開,從上面碾壓而過。

那天晚上,阿公沒湊到手術錢,第二天就被接回家。

陳涼水抱着叫阿花的老貓,坐在阿公床邊,看着太陽下山,再升起。

阿公的手涼了,屋子裏沒有一個人。

他這一生,留不住一位親人,撐不起一片磚瓦,送不出一罐星星。

陳涼水滿臉淚痕,調大咖啡廳音樂開關。

巨大的游戲音樂響起,外間女仆拉着客人,開始做游戲。

可愛的歌聲,此起彼伏的歡笑聲,沿街店鋪的宣傳聲,掩蓋住所有。

陳涼水抱着星星罐,從牆角滑到地上,失聲痛哭……

沈涵打四個電話,陳涼水毫無消息,他有些焦急。

把魚端進蒸鍋,調好火,他順着廚房窗戶眺望。

遠處飄來一朵大烏雲,天半明半暗,不出意外,馬上要落雨。

“去吧,我給你看着鍋。”阿耀遞給他一把傘,了然于心地笑笑。

沈涵接過傘,拍拍他的肩膀:“可別給我水燒幹啊。”

“小瞧人,快去吧。”阿耀把他推出廚房。

沈涵解下圍裙,随便趿拉雙拖鞋,噼裏啪啦跑下樓。

剛走到小菜場,烏雲還沒過來,天還亮着,雨滴就迫不及待落下來。

打得路人措手不及,跟小販要了塑料袋,頂着往回跑。

沈涵打開傘,逆着市場人流,往外走去。

遠遠看見一把粉色小花傘,斜斜支着,白嫩的兔子玩偶晃啊晃。

“陳涼水!”沈涵快步走過去。

陳涼水心不在焉,傘打得歪斜,逐漸密集的雨滴,打在他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陳涼水!你怎麽不接電話呢?”沈涵跑起來。

陳涼水這才擡起頭,看着身材高大,滿臉焦急的沈涵,活生生出現在面前。

恐懼和依戀,交織在一起,好像一塊精美蛋糕,咬下去,餡料是圖釘。

“你怎麽了?啊?生病了嗎?哪裏不舒服啊?”沈涵見他呆呆的,眼眶還有點紅,更加着急,眉頭皺得都能夾死蒼蠅。

陳涼水仰頭望着他,一瞬不瞬。

心底湧起壓抑已久的情緒,那些抓心撓肺,刻骨銘心的喜歡。

在恐懼的支配下,越發叛逆地瘋長。

再不去愛,就來不及了,他可能真的要死了。

小花傘落地,翻倒在微濕地面,白嫩的小胖兔子,彈了彈,沾了一臉灰。

陳涼水張開雙臂,牢牢抱住沈涵,頭埋進他肩窩裏。

沈涵毫無準備,被撞得後退一步,手一抖,黑傘滑落,和小花傘在地上躺在一起。

他雙手僵在空中,頓了頓,最後交疊着,把陳涼水完全禁锢在懷抱中。

老天很給面子,雨并沒有下大,淅淅瀝瀝灑在身上。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像溺水的人抱着浮木。

他們是彼此唯一的希望,和活路。

過了許久,久到雨沒下起來,天晴了。

小販從屋檐下鑽出來,繼續賣東西。

久到阿叔笑着打趣:“靓仔,收收傘啦。”

陳涼水紅着臉,也紅着眼,趕緊從沈涵懷裏跳出來。

兩人慌忙去撿傘,沈涵撿起小花傘,陳涼水撿起大黑傘。

“陳涼水,你你你沒事吧?”沈涵都不敢相信剛剛是真的。

陳涼水撇開臉,答非所問:“兔子髒了。”

“沒事,回家我給你洗。”沈涵舔舔嘴,給兔子拍灰。

拍着拍着,手滑下去,碰到陳涼水的指尖,壯起狗膽一把抓住。

沈涵有經驗,如果對方喊:“你幹嘛啊?”

他就說拿傘,抓錯了!

這回,陳涼水沒有喊,由着沈涵把他的手指尖焐熱。

在陳涼水的世界裏,沈涵就像一團火熱的光。

他一直蹭着餘亮,開心得,像一只撲火的小笨蛾子。

如果有一天,沈涵知道他的過往。

就會發現,他不是那只蝴蝶,而是一只死于黑暗的飛蛾。

剝落青灰色的鱗粉,撞斷的觸角,可怖、肮髒的內心。

陳涼水每看沈涵一眼,都是愛而憂怖。

沈涵內心雀躍無比,如果有尾巴,他這陣子可以搖上天。

走到院子裏,他才想起來正事:“陳涼水,跟你說個事啊。”

“嗯?”陳涼水整個人,還是恍惚的。

沈涵低頭,貼近他:“我大哥來了。”

陳涼水好似後腦挨了一捶,大夢初醒:“是啊,你也不能總待在這裏,你該回家了。”

“不是,不是,你別誤會。”沈涵與他十指交叉,“我不會離開你。”

他眼睛亮亮地,全神貫注注視着陳涼水:“陳涼水,無所謂的。我以前想,我要接你過去,和我一起享福。後來,我想通了,我跟你在一起就是享福。”

“陳涼水,我們會越來越好的。你相信我,我有手有腳有力氣,我能照顧好你,我養你。”

“陳涼水,你不要想太多。身份、地位、錢都不是重要的。你看,一塊錢的打火機,也可以點燃十幾萬的雪茄。”

沈涵一手提着兩把傘,一手拉着陳涼水,邊爬樓梯邊說話,所有氣喘都化作真誠愛意。

陳涼水仰頭望着他,一步一步緊跟他。

他好像又回到十四歲的夏天,佯裝無所事事趴在欄杆上,眼神偷偷跟蹤着沈涵,貪婪地追逐他每日的點點滴滴。

在離開的這麽多年裏,他一次次放任自己,在回憶裏沉溺溫習。

兩人爬上六樓,門已打開。

阿耀陪着沈懸站在裏面。

“大哥,我們回來了!”沈涵把陳涼水攬在胸前,自豪無比地介紹,“陳涼水,我室友!”

陳涼水被他傻得頭皮發麻,連忙問好:“沈先生好。”

他沒見過阿耀,一時語塞:“你好。”

“阿耀,叫我阿耀就好。”阿耀心中感嘆,沈涵有福。陳涼水一看就是,教養又好,又聰明的人,還很漂亮。

沈懸點頭:“我和阿耀辦事,路過港城,打擾你們了。”

他怕陳涼水誤會,特地把話亮明白。

陳涼水第一次遇到,有人會在意他的想法,善意地解釋來意。

他受寵若驚,連連擺手:“不打擾,不打擾的。”

說話的功夫,魚蝦飯菜都已上桌,滿滿當當都是沈涵張羅的。

陳涼水踹他一下:“你怎麽不等我回來做,弄得好像我欺負你一樣。”

“沒事,我願意啊。”沈涵壓低聲音,悄咪咪說。

一家人随意吃着家常飯菜,其樂融融。

期間沈懸委婉表示,如果沈涵和陳涼水同意的話,可以出資在港城開個車行,讓沈涵來經營。

沈涵看着陳涼水,笑得別提多開心了。

陳涼水心中憂怖遍地,越是繁花似錦,越是不得好死。

突然他手機響起,是本地座機號?

黃阿丘剛來找過他,他疑神疑鬼,借口是咖啡店的事,起身出門接電話。

阿耀見沈懸袖口,蹭了點醬汁,拿手絹去廚房沾點水。

此時已到下班時間,室友歸來,客廳被人占着吃飯。

陳涼水只能躲在廚房接電話。

對面是社工,通過警局查到他的聯系方式。

說是黃阿丘留下他是聯系人,作為癌症晚期患者,很多東西需要他簽字。

陳涼水忍着崩潰,解釋一番,挂斷電話。

阿耀無心經過,聽得不甚明白,但隐約覺得不是好事。

小劇場,阿耀日記:

沈涵傻狗,別傻樂了,快看看你老婆!(ー~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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