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第 88 章

蔣泰轉過身,高眉骨深皺紋,壓在凹陷的眼窩上,那裏只剩一點渾濁的光。

他半邊身體都在顫抖,已極力控制,手指、腳尖都是僵直緊繃的,但于事無補。

“說話啊!”他已經狼狽到,要靠吼叫才能出聲,氣定神閑已成為過往。

蔣天申拿手絹擦拭脖子上的汗珠,不停撥弄着手機:“父親,當務之急,是趕緊把這些玩意兒撤下來啊!”

在他們進來前,蔣泰已吩咐過,社交平臺一度掃蕩個幹淨,但沒多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各個平臺、搜索、群組,按下葫蘆浮起瓢,根本打不幹淨。

那些小號、水軍,就像自殺式無人機,前仆後繼地引導輿論,揪住蔣家往死裏打。

蔣泰也意識到,這不是普通爆料,而是暗中有組織,有準備的突然襲擊!

蔣天申是蔣家偏路子,給三教九流瘋狂打電話,那架勢,像是要堵白宮發言人的嘴。

蔣泰冷的眼,轉到阿耀和卓美珊身上:“你們就沒什麽話要說嗎?”

“阿公……”阿耀的話在唇間輾轉,猶豫着擡起頭,眼中漾着水光。

蔣泰正在氣頭上,見不得弱性:“說話,別看我!”

他像一只老邁的公獅,感受到死亡的召喚,不放心将族群//交給年幼的繼承人。

“阿公,不管警方怎麽查,只要我咬死不承認……有這件事,外人也說不得什麽。”阿耀把委屈發揮得淋漓盡致。

蔣泰蒼老的臉,冷硬的表情,瞬間軟和下來。

他想起慘死的大兒子蔣天陽,阿耀和他長得像極了,垂着眼,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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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天陽為了蔣家,吃了太多虧,受了太多苦。

蔣泰至今不敢想象,蔣天陽的死,兩個小兒子參與有多深。

可人死了,就沒了,蔣家聲譽還得立在那兒,不能因為一個死人動搖。

蔣泰有愧于蔣天陽,這也是他堵着繼承權,冒着父子反目,天翻地覆的危險,執意認回阿耀的原因。

甚至他已在律師那裏立好遺囑,一切都屬于阿耀。

如此,等他死後,也好父子團聚。

“不要說這種話。”蔣耀被無奈壓彎了腰背,塌在椅子裏。

他太痛苦,又生着病,以至于忘記站在一邊的卓美珊。

蔣天申還在轉着圈的打電話,蔣泰的助理甚至忘記敲門,小跑着進來。

現在已不是網絡上吵得沸沸揚揚,大街小巷都傳開了,速度之快,令人乍舌。

助理走到蔣泰身邊,俯身貼耳,展開手裏的傳真,面色凝重。

那是蔣天饋的賬戶流水單,動手腳的正是蔣榮!

蔣泰中風後,帕金森更加嚴重,雖然使用最好的藥物,還是拿不起東西。

那張紙如重千金,他五指抽成一團,面前捏起來,抖得仿佛風中殘葉。

“蔣榮這個畜生!”蔣泰臉氣得紫紅,卓美珊趕緊拿來藥物,讓他含服。

老頭兒含着藥,硬生生翻了白眼,氣喘如牛。

“去!不許讓他跑了!”紙掉落在地毯上,蔣泰爬起來,又摔回去,指着大門,“去,快去,把這個畜生抓回來!我要、我要……”

話未說完,他渾身抽搐,僵硬地倒進沙發裏。

“阿公!”

“父親!”

“蔣先生!”

書房裏亂了套,助理狂拍呼叫鈴,家庭醫生提着藥箱沖進來。

夜色裏,救護車刺耳鳴叫,響徹天際。

蔣泰畢竟大風浪裏的過來人,老而彌堅,搶救治療後,戴着氧氣面罩,閉着眼聽取調查結果。

蔣天申在醫院忙了整宿,累得頭暈眼花。

他給蔣泰帶來兩個十分棘手的消息。

好消息,幕後操盤的人找到了,壞消息,這個人是沈懸。

蔣天申在他親爹病床前,罵罵咧咧,不幹不淨咒罵沈懸,小人、賤人,落井下石!

蔣泰老謀深算,即使病糊塗了,稍微動下腦子就知道,沈懸手裏怕是握着更大的把柄。

他根本沒有隐藏,直接送上門來,不,他這是直接砸了蔣家的大門!

蔣泰擡手叫來助理,病得只剩半條命,眼神依舊鋒利:“去……去問沈懸,他要什麽,才能、才能放了蔣天饋。快、快去。”

蔣天申看着他,恍然大悟:“父親,你是說沈懸抓了蔣天饋?!”

蔣泰脖子僵硬地轉向他,口唇蠕動。

蔣天申孝順地貼過去,握着他手:“父親,您說,我聽着呢。有我在,您別擔心。”

“滾……”蔣泰拖着顫音,“別、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屁股上……的屎。”

蔣天申的臉一陣青白,像被人當場扇了二百個大嘴巴子。

床邊站着蔣泰的兩位貼身助理,不着痕跡地向後退兩步,尴尬得不知把眼睛放在何處。

蔣天申舔了下嘴唇,低頭拍拍老豆枯枝般的手:“父親,您多休息,其他的事交給阿耀,他是蔣家的獨根兒,我懂的。”

蔣泰閉眼不再看他,态度再明顯不過,讓他斷了與阿耀平起平坐的念頭。

蔣天申在衆人裝模作樣的眼神中,淡定自若地離開。

他早已習慣了,被忽視,被排擠,被猜忌,被控制,被邊緣化。

什麽他媽的父子兄弟,什麽他媽的祖宗榮耀?

憑他媽什麽?!一顆偏到沒邊兒的心嗎?!

死了吧,要不都死了吧!

就跟老大一樣,萬千寵愛,萬劫不複!

愛,是可以要人命的!

私人醫院vip樓層,走廊安靜得好像鬧鬼。

紳士杖敲打地面,發出“篤篤”的聲響,不急不躁。

走廊很深,陽光從窗戶洩進來,打不透。

蔣天申緩慢地走在那裏,一半身體沐浴陽光,一半身體隐于黑暗。

沈懸心思缜密,沈瑜拿到月考成績,便給他轉了學,回到海城,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沈涵在國外參加電影節,公開場合,想下手難度很大。

他叫沈泉準備好市值管理,随時應對上市公司股價波動,并對資金鏈做了加強。

最後,以工業園區拟上市為借口,要求加強管理,一時間,整個集團莫名其妙,如臨大敵。

有關蔣天饋的爛事,還在風傳,這種最強豪門,你死我活的人命八卦,生命裏相當頑強。

為了流量、金錢,許多人前仆後繼找死。

有被開除的,有被封號的,有被起訴的,有被套麻袋胖揍的。

就這樣,好事者仍舊編出一堆縮寫,抵抗平臺封貼,成千上萬的猹,在瓜田裏上蹿下跳。

沈泉的臉,拉得比生産隊的驢還長,把股票市值管理方案,甩在茶幾上。

外面兵荒馬亂,家裏如履薄冰,大哥面上雲淡風輕,其實好幾天晚上睡不踏實。

昨晚他應酬,回來已是午夜。

看見阿坤端着杯子,和藥的托盤,才從房間出來。

他問了下,大哥睡眠如何。

阿坤說得很有技巧:眼睛是閉上的,至于睡沒睡,不知道。

沈懸最煩身邊人告狀,于是二人對暗號似的,了然于胸。

沈泉心裏是有氣的,還有別扭。

阿耀,跟他一樣,是沈懸的弟弟,一個沒看住,莫名成了戀人?

這讓他面對老大時,都有種要敲開腦袋看看的沖動。

沈泉從未想過,大哥的戀人該是什麽模樣,連幻想都未幻想過。

要是硬說,他希望,是可以照顧大哥的人,為他遮風擋雨,讓他無憂無慮。

沈懸窩在沙發裏啃蘋果,腿上趴着一灘兔子,八哥越來越肥。

從懶魚港回來,他不負衆望感冒了,頭痛、鼻塞、打噴嚏,今天稍微好點。

蘋果是阿坤硬塞的,他不愛吃,啃一小口,撚在指尖喂八哥。

八哥抖着胡子,滿臉毛,偶爾看見粉嫩小舌頭,卷走蘋果。

沈懸放下蘋果,看着弟弟的螞蚱臉:“我是欠你錢了嗎?”

“我可不敢。”沈泉抽張紙巾遞過去,“你就是把咱家炸了,我都聽你的,我跟你一塊死。”

“嘶……”沈懸把紙巾團丢他臉上,“你這張破嘴都是跟誰學的?”

沈泉凝着他,好長時間才問道:“值得嗎?”

兩人心知肚明,空氣一陣沉默。

沈泉臉皮薄,戳破老大要死要活談戀愛,這種事兒,他還不敢幹。

“跟值不值沒關系。”沈懸坦然,“男人就跟小狗一樣,都惡劣,愛獨占,都喜歡圈地。把他一個人放在那邊,我不放心。”

突如其來的坦白,到讓沈泉不自在起來。

“大哥,你說話不能優雅一點嗎?什麽小狗、圈地的,你這……”他害羞的動作,就是摳手,兩只手攪在一起,不知所措。

沈懸是個異類,應該說是個僞裝成平衡器的二極管。

他愛時,直白、熱烈,天翻地覆,随心所欲。

若他不愛,那就是塊永遠也焐不化的寒冰,來一個凍死一個。

沈懸翹起腿,抱着八哥,嘲笑他:“你知道你像誰嗎?”

“啊?”沈泉擡頭,耳朵還是紅的。

沈懸又咬一小口蘋果,喂八哥:“你像個面對兒子早戀,天塌地陷的老父親。”

沈泉要被氣吐血,眼裏浮了一層水光,拿起文件怼過去:“簽字!簽完破産!”

“開玩笑呢,你看你。”沈懸伸手去摸他的臉。

沈泉很好哄的,跟八哥一樣,摸摸毛就好。

茶廳門沒關,阿坤站在門口,禮貌敲門:“沈先生,港口協會的金會長來了。”

“金文彥?他來幹什麽?”沈懸邊簽字,邊疑惑。

小茶廳不大,站在門口說話也能聽見。

可阿坤執意走到沙發邊,蹲下來輕聲道:“他說,他是來給您帶話的。”

“讓他上樓,去書房等着。”沈懸把八哥遞給沈泉。

沈泉今天穿深藍色西裝,被八哥蹭了一身毛:“大哥,我跟你一起去。”

“一身毛,去幹嘛。”沈懸脫下針織衫,阿坤幫他換上休閑外套。

沈泉一手抱着大兔子,一手拎着文件,看他兩一前一後離去。

金文彥此人,八面玲珑,交際場上比交際花都忙,像只粉紅色的章魚。

他天生笑臉,不谄媚,也不虛僞,很有親和力。

因此,他本事不大,職務不小,來往各路神仙,都願意賣他個面子。

不過,他來給蔣家做說客,沈懸只覺得蔣家掉價掉得有點猛。

金文彥看見他進來,立刻起身:“沈先生,來得突然,沒有打擾到你吧?”

“還行,坐吧。”沈懸穿着随意,甚至是拖鞋。

金文彥西裝革履,正襟危坐,畫面抽象又詭異。

阿坤放下茶水,便關上門出去了。

沈懸的書房,不讓別墅其他人進出,端茶倒水,打掃整理都是阿坤。

金文彥瞧在眼裏,知道這地方規格不低,稍稍有些得意。

“沈先生,聽說園區要上市,可忙壞了吧。”他這種人,習慣繞圈子,下嘴都是十萬八千裏。

沈懸喝了口白水:“當然忙啊,所以煩請金先生,長話短說。”

金文彥沒想如此直接,差點沒找到舌頭:“沈先生,是這樣的。你也知道,蔣家是港口大戶,我們多有來往,一來二去就比較熟。”

“蔣泰想說什麽?”沈懸的手指,輕輕扣着玻璃水杯。

金文彥只覺,如山般壓力迎面撲來:“是、是這樣的,蔣老先生想問一下您這邊,是否知道蔣天饋的下落,畢竟您在海城……”

“丢人的事兒,我可不知道,也不想湊這個熱鬧。”沈懸老陰陽怪氣,說罷起身,“金先生,我提醒你一下,讓你遞話的人,真的是蔣泰嗎?”

金文彥心下一凜,背後爬上一陣惡寒:“沈先生,你、你這是什麽意思呢?”

“沒什麽意思。”沈懸已走到門口,手指落在黃銅扶手上,就這麽背着身一副送客的樣子,“金先生,你若沒見過蔣泰,就應該考慮一下,是不是有人拿你尋開心呢?”

他是和蔣泰面對面,針鋒相對的人,蔣泰根本不會讓人,來遞這種低三下四的話。

“沈、沈先生……”金文彥急出一腦門汗,再也笑不出來,“您別誤會。我是沒見蔣老先生,但是他小兒子蔣天申的下屬許兆豪,我是肯定認識的,他不會說假話。”

情急之下,他将許兆豪賣了個幹淨。

沈懸站在門口,頓住腳步,不禁笑了,這一網下去,臭魚爛蝦可真多。

蔣天申,你又在扮演什麽角色呢?

你也是急着來追命、堵嘴的嗎?

沈懸走到落地窗前,看阿坤送金文彥,穿過花木扶疏的花園。

他的眼神,慢慢落在遠處,海灣那邊模糊一片,是港城的鋼筋混凝土森林。

他的小狼崽,一定恨死他了。

沈懸輕輕合上眼,回憶起他們并排坐在車內,小桌板上散着資料、文件。

阿坤時不時回頭,注意各種需求。

車窗外,下着大雨,雨滴加着速度砸下來,粉身碎骨。

兩人并肩遮擋下,手指交錯糾纏在一塊。

阿耀在花園工作過,指腹有繭,粗生生地摩挲着他的拇指、虎口。

貪婪着每一寸皮膚的觸感。

沈懸不知站了多久,天色生暗,花園裏春日嫩綠,染上陰影,像一副濃墨重彩的畫。

食指、中指并起,放在唇邊輕觸,最後印在昏沉港灣邊,不知的深處。

晚上睡覺前,沈懸弄掉一片藥,阿坤一邊重新拿。

就這麽會功夫,手機在床頭櫃上閃亮,來電顯示——李飛光。

拜年後,兩人又見一面,是“哪吒”手續的簽字、轉移。

李飛光說之後會去度假,沈懸祝他假期愉快。

就這樣,帶着有限的眷戀,和無限的心酸,李飛光再無聯系。

沈懸捏着手機,居然發了個呆。

直到阿坤放好藥和水,快步走出去帶上門。

輕而虛的門鎖閉合聲音,驚醒了沈懸,這才接通電話。

李飛光的聲音很嚴肅:“你有時間嗎?明天我們必須見個面,地點你定。”

他們都是知輕識重的人,沒有多餘的廢話,敲定行程。

沈懸若無其事,喝水吃藥。

這才像是蔣泰遞話的手段,他知道,哪些人能讓自己說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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