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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9 章

李飛光新修的山莊,在城郊偏僻處,幽靜得仿若世外桃源。

與他張牙舞爪的性子,南轅北轍,看不慣的人,總要呸一聲,附庸風雅,裝神弄鬼。

沈懸到的時候,李飛光已在此許久,看樣子是連夜來的。

乳黃色三層小洋樓,門口是個小花園,陷在高大樹木裏,風吹沉碧,美如童話。

沈懸越看越覺得熟悉,恍惚間好似半山別墅。

他站在門前,回頭,城市、海灣在腳下鋪散開來,與半山望着同一片景致。

心中五味雜陳,沈懸走進別墅,脫風衣時,李飛光直奔下樓,木質樓梯發出“篤篤”的聲響。

他隔開阿坤,親手接了衣服。

“多謝。”沈懸精神不錯,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李飛光帶着他往樓上走:“感冒了?”

他聽沈懸說話,有些許鼻音,便問了一嘴。

“快好了。”沈懸下意識清嗓子。

他們像許久未見的老友,熟稔而禮貌,不緊不慢地往樓上走。

二樓走廊挂着一幅畫,是狂飙過終點的“哪吒”,看場景應該是不久之前的馬會。

“哦,以前‘哪吒’獲獎時,叫人畫的。”李飛光見他駐足,怕瞧出端倪,強行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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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那天馬會,他也去了,獨自一人,買了張直對vip包廂的普席坐,啥也沒看到,抽煙的時候還被罰了二百塊錢。

最後,用手機拍到這張照片,托人制畫,挂在了這裏。

畫中并無人,人卻看着畫中人。

沈懸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神情淡淡的。

會客廳的布置複古厚重,不似洋樓外表的清爽,是李飛光氣質。

手指落在土耳其藍的靠墊上,沈懸懷疑這玩意兒,是從半山別墅茶廳裏偷的,一模一樣。

不多時,有位年輕男孩兒,端着木質托盤,将玻璃杯輕放在茶幾上。

六成滿的白水,溫度适中,陽光在其中折射出斑駁的光影。

沈懸道謝,擡頭時掃了他一眼。

長相是極好的,單眼皮,大眼睛,皮膚白皙,低頭垂目有點害羞。

他只好奇地瞥一下沈懸,餘光都落在李飛光身上。

不像是服務人員,倒像是……

“親戚家的小孩兒,跳舞的,偶爾來打工。”李飛光很淡漠,連名字都沒提。

沈懸不好說什麽,只點點頭。

“沈懸,你心裏頭是有準備的吧。”李飛光不是油嘴滑舌的人,開門見山,“我是沒想到,蔣泰會找上我這種土鼈。”

屋子裏有點熱,沈懸捧着玻璃杯,陽光在他臉上跳躍:“我知道他會找你,不過你放心,不是什麽大事。”

“什麽事會讓蔣泰如臨大敵?”李飛光還是真去度假了,刻意放掉沈懸的各種消息,剛回來被弄個措手不及。

沈懸手指扣着輕薄杯身,不鹹不淡說:“我抓了蔣天饋。”

“嘡”一聲,李飛光放茶杯,直接磕在茶幾邊,愣住幾秒:“你到底想幹什麽?”

扪心自問,溫雅如玉的沈懸,做了他這個活土匪都不敢做的事,有點爽。

“你不會想拿他換阿耀吧?”李飛光直覺反應,是阿耀翻車,被蔣家扣住了。

沈懸捂着杯子輕笑:“換他幹嘛,他姓蔣,有手有腳,會自己回來的。”

“他至今未翻車,是因為有你在吸引火力。”李飛光說話已沒啥酸味兒了,取而代之是無奈與心疼。

沈懸躲開他的目光:“沒辦法,誰讓我是他大哥。”

“蔣泰怎麽說的?”他調換姿勢,把話題拉回來。

李飛光搖頭:“沒說多餘的話,只是讓我轉達,在這裏與他通話。”

蔣泰指定在他這裏,也是打着讓他勸說的主意。

但打死他,也不會想到,李飛光對沈懸的包容毫無下限。

沈懸就是把蔣家炸了,他八成都得贊一句:你點二踢腳的樣子,真他媽迷人!

“哼,這才是蔣泰,死到臨頭,面子都要扯足。”沈懸不以為然。

他想起昨天的金文彥,開口問道:“許兆豪,你認識嗎?”

“不熟,打過幾次交道,給蔣天申做事的人,怎麽了?”李飛光問。

沈懸道:“他冒充蔣泰,也托人給我帶話。”

“蔣天申……他是個瘸子,又管着上不得臺面的營生,活得不見人不見屍的。”李飛光也是老陰陽人,編排起蔣家一套一套的。

沈懸思索:“這裏面沒準藏着更刺激的東西。”

“哼,黃鼠狼子放屁,窩裏味兒,全靠蔣泰扯個熱被窩兒捂着。”李飛光嘴裏沒啥好話。

沈懸沒憋住,笑了:“這事從長計議,你給蔣泰回話,就說明天早上十點,我與他通話。”

“嗯,好。”李飛光若有所思,擡頭盯着他,“那……今晚就別走了,一來一回不夠折騰的。”

沒等沈懸回話,外邊響起敲門聲。

“李叔,外邊起風了,午飯不能在露臺用,移到茶廳可以嗎?”門半開半合,男孩怯生生地問。

李飛光起身走過去,堵着門,整個人罩住他說話:“知道了,你看着弄吧。”

“嗯,好的,李叔。”男孩的聲音很輕,也很動人,轉瞬消失在走廊裏。

李飛光轉身,直接跳過沈懸的回複,安排着:“住樓上吧,樓上安靜,東西都是新的,先好好睡一覺。”

他本身性格強硬,說一不二,不經意流露出極強的控制欲。

沈懸本不打算留下過夜,被他安排的明明白白,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拒絕:“我,我可能有點認床。”

李飛光叫來阿坤:“你回去,把大少的枕頭拿來。”

阿坤一臉懵逼看向老板。

沈懸閉眼扶額,虛弱回應:“去吧。”

客随主便,沈懸住進三樓客房。

說是客房,卻大得離譜,帶着小書房、會客廳、衣帽間,和大露臺,侵占掉三層多半空間。

這裏豪華闊綽,連寝具都細節滿滿,阿坤幫他拿來的枕頭,攤在床上,顯得格格不入。

這間房,仿若天生就為嬌客準備的,各處都帶着提心吊膽的細致入微,生怕怠慢。

沈懸身體弱,卻不是嬌氣人,家裏博叔年紀大了,阿坤很忙,他特別能湊合。

如今,突然置身驕奢,總有種絲絨禮盒中,裝了顆核桃的另類感。

阿坤在燈下分藥,房間裏準備了分藥器,晶瑩剔透的水晶盒子,好像一顆顆滑溜小冰塊。

“沈先生,吃藥吧。”他捏着藥盒,只覺新鮮,“李先生家的東西真精致,像給外國公主用的。”

沈懸剛喝了半口水,被嗆到,藥卡着嗓子眼噎下去。

他邊咳邊說:“別胡說八道!”

“哦。”阿坤沒想到随便一句話,他反應這麽大,不敢吭聲了。

沈懸讓他去休息,換了環境,睡意全無。

他披上居家外套,拉開露臺的門。

小花園裏,只有一盞矮燈,孤影伶仃地照着眼前。

李飛光站在黑暗裏,背對別墅抽煙。

沈懸來了以後,他沒有在室內抽過一根煙,這回好,攢一塊兒,抽得跟鼓風機似的。

他素來機警,沈懸不想打擾,站得靠裏面,只從歐式欄杆的縫隙裏,瞥見個人影。

不同于阿耀的修長勻稱,李飛光身材高大,是成年人的健壯。

穿西裝的時候,比他保镖還猛。

現在這樣,穿着居家休閑,單手插袋,嘴裏叼着個亮煙頭,随時可以收一圈保護費。

他不愛用打火機,喜歡酒店裏粗長的火柴,燃燒時,有硝煙的味道。

沈懸也不知在看什麽,就覺得他和李飛光,總不在一個季節。

比如現在,山高夜風涼,他裹着厚外套,鼻頭都冷了。

而李飛光,就穿一件T恤,袖子挽得老高,露出精壯的小臂,火燒火燎的。

他抽完煙也不回去,在黑暗裏站得筆直,像一杆高高的路标。

忽然,別墅門前燈亮起,欄杆縫隙裏的畫面,更加清晰。

男孩兒手臂裏,挂着件外套,悄無聲息地走過去。

半路就被李飛光發現,赧然低頭。

沈懸皺眉,聽見一聲低沉不悅的“幹嘛”,沒有任何耐心可言。

男孩兒進退兩難,伸手遞上外套,也不說話。

“我不冷。”李飛光甚至沒看他一眼,備受打擾。

他轉身離去,換了位置,敏銳察覺到,三樓露臺門好像開着。

“沈懸!你不冷嗎?快把門關上!”李飛光急了,大晚上不睡覺,出來吹冷風,嫌自己太健康,找罪受是吧?

他像抓小孩兒的熊瞎子,咚咚咚,頭也不回地跑上樓。

花園裏,只剩男孩兒,懷裏抱着好大一件衣服,委屈比衣服還大。

第二天早上,按照蔣泰吩咐,李飛光撥通了,有加密幹擾的專線。

另一邊接起電話的人,是卓美珊。

她捂住話筒,朝着蔣泰的方向,輕聲催促:“蔣先生,是李飛光,那邊說已經準備好了。”

蔣泰坐在輪椅上,稀疏純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穿着老式西裝三件套,領帶、袖口、名表、戒指,一絲不茍,仿佛要赴一場宴會。

他戴着氧氣,透明細管纏繞,目光冷肅,無礙他的威嚴。

他沒有回答,像是攢着所有力氣,與沈懸對決。

助理想把輪椅推過去,被他揮手趕走。

蔣泰撐着手臂,像從輪椅裏站起,用盡全力,分毫未動。

他的肌肉仿佛消融的冰雪,只剩一層幹癟皮囊,裹着不聽使喚的骨架。

自生病以來,他脾氣越發古怪,身邊人挨罵受罰是家常便飯。

以至于,在場助理、醫生,只能任他掙紮,不敢上前勸阻。

最後是阿耀,叫人将倔強的老頭,半抱半扶到書桌前。

蔣泰戴着氧氣,喘得厲害,卻執意要站着接電話。

即便不是面對面,他都不願在沈懸面前,矮一分一毫。

在助步器和三個人幫助下,蔣泰堪堪站穩,脖頸沒有支持,向前探出老長,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從卓美珊手中接過電話。

相對蔣泰的固執,沈懸是徹底放松的。

清透陽光,從窗外鋪灑進來,填滿了整個書房。

沈懸坐在窗邊的高背單人沙發裏,翹着腿,眯眼看窗外鳥臺。

直到電話裏,傳來蔣泰蒼老的聲音。

“蔣公,好久不曾聯系,最近可好。”沈懸禮貌裏帶着不屑,臉是笑的,眼是冷的。

蔣泰開口笑兩聲:“沈懸,你可想與阿耀說兩句話?”

“不必,他什麽都不記得,那不是雞同鴨講嗎?蔣公不必做事後好人。”沈懸一句話,将阿耀撇開。

蔣泰也只是試探:“沈懸,阿耀也姓蔣,沒準有一天還會記起你。你又何必把事情做絕,到時兩人要怎麽相見?”

“蔣公,不要兜圈子了。”沈懸坐起身,“你兒子要弄死你孫子,你卻只想一床大被蓋龌龊。我不會浪費時間,理解你們家這種變态的和睦。我也沒必要,為一個認不得我的人妥協。我,只是單純的記仇!”

李飛光坐在另一邊沙發裏,手裏撚着根香煙,聽得心驚膽戰。

以他對蔣家的了解,一水的壞種,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連帶着阿耀,他都不覺得是啥好鳥。

沈懸如此将蔣家臉面,摁在地上摩擦,那是沒有留任何後路。

另一邊,阿耀扶着蔣泰,離電話很近,沈懸的聲音,帶着極少見的情緒波動。

阿耀咬緊牙關,他不可能忘記沈懸,永遠不可能,死都不可能!

蔣泰抖着手,把電話塞給卓美珊,偏過頭瘋狂吸氧,梗硬的脖子,帶着身體向前栽去,幸虧助理眼疾手快,把人撐住。

他總也撐不開的眼睛,這回睜得老大,晶體混濁,像死去的很久的魚眼。

緩了許久,他一把抓住電話:“沈懸,冤家宜解不宜結!敢砸蔣家榮譽的人,我不會讓他活着的!無論是蔣天饋……還是你!”

兩人針鋒相對,兩邊屋子裏,空氣凝結成塊,令人窒息。

卓美珊揪着衣袖,想到最後時刻,逃脫未能送走的蔣榮。

蔣泰血是冷的,是一具扞衛家族的無情機器,将每個人的骨頭碾碎,變成提線木偶。

阿耀垂在身側的手,握緊再松開,始終沒說一句話。

沈懸站起身,被輕輕攏進溫暖裏,光線在他身上拉出長長刺。

“你可以試試。”他收斂情緒,帶着不動聲色的鋒芒,“蔣泰,地球圍着你轉的日子,早就該結束了。”

虛僞的粉飾太平,用一代一代人的血,去塗抹牌匾,美其名曰“榮譽”。

天底下沒有比這更惡心,更惡毒,更變态的事!

沈懸在想,他的小狼崽,父母被害慘死,自己被害落海,九死一生。

卻要被血脈囚困,眼睜睜看着血緣至親,視而不見,維護虛僞的平靜。

他該多麽傷心啊……

電話被挂斷,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蔣泰僵硬的脖子,突然以詭異的角度仰起,然後,猝然倒地,死一般沉寂。

屋內響起一片驚呼,頓時亂做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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