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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浮黎仙域,東洲雲中城。

數千大大小小的浮島在雲氣中隐隐若現,連綿的屋宇錯落島上,仿佛人間的州城。在最高、最中心之處則是一座一眼望不見盡頭的大島,綿延不絕的樓臺宮殿巍峨而又華美,日光垂落,光芒萬丈,氣象堂皇萬千,此地便是號為仙域四大之首的雲中城仙宮所在。

一架由異獸拉動的飛車,此際在缭繞的雲霧中穿梭。不過數息,便抵達了一座暗沉的大殿前。殿前坐在兩只銅獸,匾額上則是題着“森羅殿”三個大字,劍氣四溢,讓人望之生懼。異獸止步,擡起前蹄仰首長嘶。

不多時,一只素白的手慢條斯理地掀開了車簾,一個面容昳麗的年輕白發女子從車中鑽出。她身着紅色的衣裳,外罩着黑色繡鶴寬袖氅衣,顧盼間是照人的飛揚明豔。只是細看來,她的眼神是極其幽寂的,好似一潭不生波瀾的死水。

森羅殿外并沒有看守的侍從,待到女子緩步走到了正殿,才見一白發蒼蒼的執事匆匆忙忙地出來迎接,他打了個稽首,還沒有出聲,就瞧見女子用手抵着唇,輕輕地“噓”了一聲。他一個怔愣,又默默地退了下去。雲中城大小宮殿不可勝數,這森羅殿卻是遠近知名的,用來關押雲中城的罪人。只不過雲中君性子寬厚,極少動刑罰,森羅殿空置了許久。待到雲中城大變,雲中君身死盤渦深淵,一切就有些不同了。上層的勢力大變動,昔日長老、執事死傷過半,餘下的都被投入了森羅殿中,就連上任雲中君的獨子雲丹宿也不例外。

殿外日光明豔,而殿中則是陰風慘淡,牆上的火燭被那冷風一刮,搖搖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熄滅。哭嚎聲、叫罵聲以及鎖鏈拖曳的刺啦聲此起彼伏,女子充耳不聞。她一直走到了殿中牢獄的盡頭,那雙死寂的眼中才泛起了一抹微光來。

這裏關押着的人正是雲丹宿。

昔日如蘭的雲中公子白衣上滿是污痕,皮肉貼在了顴骨上,早不複當初的風流俊俏。他的經脈被廢,腿骨被砸斷,只能如死狗一樣癱在了地上,任由那大大小小的鎖鏈穿過血肉。他原本是極其安靜的,低着頭顱,好似已經死了。可聽見腳步聲後,他驟然擡起頭,用那滿是憤恨和怒火的視線盯着踏入囚牢中的人,從牙縫裏擠出了恨意重重的三個字:“洛泠風!”

“想出來東西在哪裏了嗎?”洛泠風神情淡然地望着雲丹宿,聲音清泠如清澗之水。

雲丹宿狠狠地啐了一口,大聲狂笑道:“你做夢!”

洛泠風皺眉:“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雲丹宿滿是譏諷地望着洛泠風,冷冷道:“你連同床共枕的道侶都能伏殺,何況是我等?”說起來,也是他們小瞧了洛泠風!以為這個衛雲疏的枕邊人只是一朵依附旁人的菟絲花,哪想到她心狠手辣,而且修為也不是旁人以為的元嬰境!分明已成洞天!他們為了雲中君的位置苦心孤詣的,想要借助洛泠風的手殺了她……衛雲疏的确在盤渦深淵魂飛魄散,可這女人突然間發大瘋,長老執事被她殺了不少!可恨他們最後都為旁人做嫁衣!

想至此,雲丹宿眯了眯眼,他死死地盯着洛泠風,喉嚨裏擠出了“嗬嗬”的古怪音調來,他道:“你不也同我們一樣瞧不起衛雲疏那個乞兒嗎?怎麽?殺了枕邊人之後愧疚難安了?日日不得好夢了?所以到處搜集衛雲疏的遺物甚至連跟衛雲疏相似的人也要招進雲中城來?怕錯過了她的寄魂身?但是她已經魂飛魄散,再無重生之機了呢!你這番深情的模樣,又是做給誰看的?”

洛泠風要的不是什麽秘寶,而是衛雲疏為了雲中城的弟子們寫的《一氣正源經解》以及劄記。《一氣正源經》是浮黎仙域随處可見的基礎道書,根本沒什麽價值,可洛泠風偏偏因此物為衛雲疏所着而執迷,三年來不停地詢問,俨然已成心中魔障。雲丹宿曾經最恨衛雲疏,只不過如今這股恨意盡數轉移到了毀了他根基以及夢想的洛泠風身上,他就是不想洛泠風如意!鎖鏈拉扯着血肉,撕裂了新生的疤痕,汩汩流淌的鮮血染紅了白衣,雲丹宿看着洛泠風,滿懷惡意:“就算衛雲疏有本事轉世重修,她還能跟你重修舊好嗎?她難道會看到你為她‘一夜白頭’的份上原諒你嗎?真是可——”

一個“笑”字還沒有說出,雲丹宿整個人被一股勁風擊飛,砸在了牆上發出了“咚”一聲巨響。

洛泠風一拂袖,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只是在聽到衛雲疏三個字時,那雙眼中還是翻滾着極為壓抑恐怖的情緒,仿佛海上的風暴。在雲丹宿那滿懷惡意的詛咒聲中,洛泠風冷笑了一聲,一巴掌拍碎了他的手骨,之後扭頭離開。

從森羅殿中走出去後,她的神态恢複如常。微微擡眸看雲霧中飛來的通訊紙鶴,她一伸手,觑見了上頭的一行小字,神色倏地一變。

-

盤渦深淵。

此地距離雲中城約莫千裏,是一處靈機盡絕的煞地。雲中君衛雲疏跌入盤渦深淵後,雲中城的人曾下深淵大肆搜索過一回,直至君夫人洛泠風親自前去,将衛雲疏的屍身帶出,駐留在此間的雲門弟子才盡數折返。

可在深淵沉寂了三年後,一道飄渺宛如雲霧的身影從中走出。她一身白衣如雪,衣擺上金線繡着靈動翩飛的鶴,頭戴太極蓮花道冠,手中持着一柄拂塵,眸子燦若星辰,神采飛揚。走出絕地後,她回頭看了眼深淵,搖了搖頭輕笑:“此後人間再無衛雲疏了。”

三年前,洛泠風要她幫忙去摘一朵花。她素來看重洛泠風,與她有關的事情從來不假手于人,哪知道等待她的是一場伏殺。她的師兄、師叔們不服她,認為她只是一介乞兒,僥幸入得仙道成為雲門弟子,千不該萬不該肖想雲中君這一位置。可她沒想到,連她的道侶也日思夜寐地謀劃着殺她。那最後一支殺機四伏的琴曲送走的不僅是她的命,還有她的一顆心。她也終于明白,一切都只是她一廂情願。她珍之、重之、愛之的道侶,對她只有恨。

要是身死能夠平了洛泠風的恨,倒也算是了結幼時的因果,還她一條命了。只不過老天沒有讓她死。她修的是雲中城中的至上寶典《太上三光玉章》,以三光日月星凝聚劍氣,顯化群星萬象。她在魂飛魄散後,偏有一點精魂寄托于草木間,借“三光”得以繼續修持,用了三年方重新凝聚成人形。只是到底是精魂元魄,長生道求的是神全、氣全、身全,她此般模樣,在道途上根本走不長遠。

衛雲疏也不是憂郁多思的性情,得以存命已經是自身之幸事,将拂塵一擺,她灑然一笑。口中誦着大道歌章,心念頓感通達酣暢。她沒有回雲中城的打算,既然已經抛棄過去身,那舊地也沒有重游的意義。她望着前方,率性而行,半個月後,抵達了一座巍峨的重城。不必擡頭看匾額,衛雲疏也知道,此地乃葬天關,為雲中城的屬地,臨近邪瘴之地罪惡長廊,是一座阻遏邪魔的關城。

浮黎仙域仙門雖然有四大勢力,可并沒有完整地占據仙域中的四大洲,其中雲中城盤踞東洲、洛水神宮在南,而不周之巅在西,餘下的無塵海由于大多水族出身的、帶着妖族血脈的修士,故而領地在海域中。地陸上的北洲早已經淪為邪魔盤踞之地,號曰罪惡長廊。沒有人知道這裏頭的原初邪魔是從哪裏來的,數千年來,清剿不盡。幾乎每年都有仙門弟子被邪魔所惑,堕為邪修。

關城外。

衛雲疏看了眼天色,又望了眼提早關閉的城門,眉頭微微地蹙起。一般城門都在酉時關閉,不許人進出,可如今尚未到申時便已經關了門,難不成是葬天關中發生了什麽事端?思忖了片刻,衛雲疏騎着毛驢向着城外的村莊去。按照仙門的規矩,一旦有大事發生,城外的村民們都會被暫時遷入城中。雖然說此地因臨近罪惡長廊,四野荒蕪,可她過來時仍舊瞧見了稀稀落落的村子,至少有幾十戶人家。

毛驢撅着蹄兒跑得不甘不願,衛雲疏用拂塵拍了拍,笑罵了一聲,又扔出了一顆靈丹。這驢兒還是她在來得路上瞧見的,一點靈光半開未開,好生兇悍,修士們瞧不上,凡人們則是奈何不了它,最後還是她花了點銀子,将這毛驢買了下來,當作坐騎。畢竟先賢有言,大好江山可騎驢。“阿芒,快走。”衛雲疏低聲囑咐了一句。

這厮靈性夠足,也是見靈丹說話,發出了一道高昂的叫聲,撒開蹄子頓時好似一陣狂風,向着前方飚去。不多時,便抵達了最近的一座村子。好巧不巧,正遇到個被邪修追逐得驚慌失措的少女。衛雲疏尚未出手,便有一道刀氣自後方而來,頃刻間便釘穿了那邪修。

跌坐在地的少女捂着心口,微微仰起頭,驚喜地喊了一聲:“仙長!”

衛雲疏敲了敲那兀自興奮的蠢驢,驅使着它側了側身,讓那少女口中的“仙長”走了出來。

此人一身藍白色的法衣,腰間懸着一只酒葫蘆,長發紮成高馬尾,背着一柄用布條包裹着的刀。雖未戴着象征身份的銘牌,但是這裝扮瞧上一眼,就能判斷出她的來歷——不周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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