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月份

顧嶼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扶着陳若弱在府邸附近走了走,也沒有走出太遠,就在陳若弱一疊聲的求饒裏慢慢地往回走,面上帶了些憂慮,夫人的肚子大得實在有些不正常,偏偏看過幾個大夫都說沒事。

陳若弱只是不大願意走動,倒還沒有到了躺在床上的地步,一回到府裏,就拉着顧凝到小花園邊上說話,連顧嶼都不搭理了,顧嶼也不惱,站得遠遠的看着,怕她們在外頭吹了風着涼,還讓人取了披風來給她們披上。

最近的天是越來越冷了,早起地上都結着一層霜,深秋的寒風嗚嗚地吹,出門衣裳都要多加兩件,京城還好些,京城人多,人多人氣就旺,哪怕是街頭廟會都比空曠地方要暖和,打從西北到京城的一路上,才真叫個冷。

陳青臨穿着一身囚服被鎖在囚車裏,渾身上下也只有那一件單薄的囚服可以禦寒,囚車押送別的犯人,都是細鐵鏈子鎖了手腳就成,但他天生力大,軍中流傳着他空手掰彎過實心的鐵槍的事跡,押官也抱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态,用鐵枷鎖了他雙手,腳底下鐵鐐铐嚴嚴實實,脖子上還勒着結實的牛皮繩,比捆活老虎還多兩層,一日三餐靠人喂,囚車不給下,屎尿全在車裏,沒過幾天,連押官自己都不肯靠近檢查。

陳青臨自己倒沒覺得有什麽,扛槍打仗,再苦再難的事都經歷過,荒郊野外沒得水喝的時候,自己的尿也得捏着鼻子再喝回去,他不怕這些,他明白,就連這樣的日子,也是過一天少一天了。

人在快死的時候總是會想起最親近的家人,陳青臨也不例外,他想起陳父,想起陳母,還想起自己留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他有些慶幸,又有些難過,他本應該做到一個哥哥能做到的全部,給她做一輩子的娘家依靠,可現在,什麽都不成了,還不知道會不會連累到她。

但要說後悔,陳青臨是真的沒有後悔過的,他那一槍紮下去,是為千千萬萬枉死的兵報仇,他不管定北侯有過多少功勳,也不管他有什麽理由,只知道因為這個人刻意的拖延,讓飛鷹關險失,讓他丢了四萬條人命,讓他不知該如何去面對這些人的父母妻兒,這一切,讓他那一刻的腦海裏除了殺死這個人之外,再無其他。

大沖已報,現在就算是千刀萬剮,他也認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的妹妹已經嫁人,而他現在無妻無子,除了可能會因為他的事,讓她在婆家的待遇變得差一點,于性命上應該不會牽連到,而且他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顧嶼不是個見風使舵的小人。

臨到京城的時候,押官才讓手底下的人把陳青臨從囚車裏拖出來,用冷水給他從上到下草草沖洗幹淨,換了身幹淨的囚服,押到了京畿,其實以往押送到京城的犯人多是異族俘虜,押送的方式大同小異,異族俘虜體魄強健,尚且有三分之一的人挺不到京城,報的都是路途猝死,或畏罪自盡,很多押官為了省事,走到半路上就能把俘虜折騰死,然後上報就能回去了。

常年在西北同異族作戰,陳青臨的體魄強過許多的異族蠻漢,不僅一路上挺過來了,寒風天被冷水沖,就連抖都沒抖幾下,換了身幹淨囚服,看上去竟然就像是一路上沒怎麽受苦的樣子,押官也不怕他再得勢報複,基本上用他這囚車送過的人,別管是多大的官兒了,就沒有能活着回西北的。

而陳青臨,也确實沒什麽報複的心思,悶不吭聲跟着人進了大牢,只等什麽時候宣判,判他是個砍頭腰斬還是淩遲,他大寧律學得不怎麽好,但總歸沒有再多的死法,他其實比較希望是砍頭,因為聽說有經驗的劊子手砍人的腦袋是非常快的,基本上都感覺不到疼,他不怕疼,但怕死亡的過程被無限拉長,讓他有胡思亂想的時間。

牢房四四方方,裏外青磚不透風,比囚車裏暖和,還有壓軟了的幹稻草鋪的床,幹淨的兩個碗放在地上,一個盛水,一個盛飯,牢飯都好,兩塊濃油赤醬的大五花肉,半邊青菜鋪着,半碗白飯打底,還冒熱氣。人一安逸了,就容易多想,陳青臨枕着自己的胳膊,一會兒想自己的死法,一會兒又想這輩子連個女人的床都沒上過,就這麽胡思亂想了很長時間,忽然聽見外頭有動靜,他朝門邊看去,然後就見到了顧嶼。

顧嶼和牢房大約是八輩子也打不着的關系,矜貴俊秀的世子爺進來的時候,襯着整個牢房都有了光芒,陳青臨忽然想起一個叫蓬荜生輝的詞來。

“也難為你第一時間就來看我……”陳青臨想扯個笑,但發現自己根本笑不出來,只能退而求其次,對顧嶼點了點頭,說道:“我這次連累你們了,看過我就走吧,我看過信了,若弱還懷着孩子呢,就先別告訴她了,只說我在邊關,瞞個兩三年都成。”

顧嶼道:“确實沒敢告訴她,等日後舅兄可以再同她解釋,聖上已經把這件案子全權交由文卿來處理,舅兄只要把自己經歷過的事情不添不減地錄一遍供詞就夠了,其餘的交給文卿。”

陳青臨呆了片刻,失笑道:“文卿,我現在是難捱了一點,可你也不需要編這樣的瞎話來哄我,這事就算聖上交給你去辦了,你也不能就這麽徇私替我脫罪,我犯的是死罪,我自己心裏是清楚的。”

顧嶼搖了搖頭,卻沒有說太多,他在審問犯人之前見徇私見了這一面,已經夠讓人說道的了,更不可能再給什麽明顯的提示,他身後還有刑部的官員陪同跟着,于是只道:“并非徇私為舅兄脫罪,聖上自然有聖上的道理,倘若聖上真信了舅兄殺害上将的罪名,也就不會有派文卿徹查案情這一出了,舅兄有罪無罪,并不是舅兄和文卿可以定的,看的是定北侯。”

定北侯如今只是個死人,陳青臨感到一陣好笑,但見顧嶼明亮的雙眸,到底也沒再多說,只是點了點頭,顧嶼走近了一些,對他道:“這位是刑部掌獄張衮大人,同我有些私交,舅兄在牢裏若有什麽不順心的,只管找張大人就是。”

陳青臨看了看顧嶼身後畢恭畢敬的刑部掌獄,愣是沒怎麽看出正三品官兒的傲氣來,看着甚至有些巴結的意味了,顧嶼只當不知,态度仍舊溫和可親,又和陳青臨說了幾句話,才轉身告辭。

正如顧嶼所說,此案并不是陳青臨認不認罪的事情,看的還是定北侯,他只要論證了定北侯确實有過,而且過失大到該死,就能替陳青臨洗脫死罪,至于活罪,免官降職一類,那就更好說了,武将不比文官,用一個少一個,只要人活着,就遲早就再回去的一天。

要查定北侯,在京城肯定是不行,定北侯常年在西北盤桓,案子也發生在西北,顧嶼既然得了這樣的差事,西北一行必不可少好在京城到西北常年有平整的官道可以走,陸路通暢,來回雖然不短,但路途并不算颠簸,要是辦案順利,兩個月就能回來。

陳若弱已經有了五個月将近六個月的身孕了,肚子卻足有別人要生時那麽大,顧嶼雖然不放心,但也實在不能帶上她,臨行前幾天,他都沒敢把自己要走的事情告訴她,生怕惹了她難受,可到了臨行前夜,再不說,就得等他走後別人再同她講了,顧嶼不知道那種更好些,想了很久,還是無果。

以前陳若弱還能側過來躺着睡,現在肚子挺得高高的,都不能亂動彈,平躺下去越發顯得肚子大,她有些發愁地抱着顧嶼的一條胳膊,說道:“我是不是快生了?”

“六個月都不到,怎麽可能就生了呢?”顧嶼伸手,隔着被褥在她小腹上摸了摸,動作很輕,語氣也很低柔,“都說十月懷胎,至少還得四個月呢,倒是該先想想起名的事。”

陳若弱說道:“起名還輪得到我們起啊?不都是公公起名嗎?對了,你們家單字的名,別是沒家譜往底下排了吧?”

顧嶼低聲笑道:“文單武雙,我同三弟的名裏都從山字旁,例如寧國公黃家,這一輩子從的就是車字旁,到下一輩,顧氏是排雲字旁,說來我倒是想過幾次雲字旁該配什麽名字……”

陳若弱才不管他說什麽,只管抱着他的胳膊,用臉頰輕輕地蹭了蹭,床帳外燭光暖,照亮一室溫存,她小聲地說道:“越是要到生的時候,我就越是害怕,你們京城說生孩子的房間不潔,不讓男人進,我不管,等我真的要生了,你一定得陪在我的身邊。”

顧嶼算算時辰,揉了揉陳若弱的腦袋,點頭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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