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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祁果新提心吊膽地觑了一圈,下頭人都坐得好好的,均是神色自若,應當是聽不見這處帝後間的對話。

她放下了心,接着使了渾身解數勸說皇帝:“奴才命人置了兩張榻,拼一塊兒,寬寬綽綽的,這回絕對擠不着您了。奴才來的時候躺下試過了,在上頭屈身子抱團打滾兒都尚且有富餘……”

皇帝向她看過去,燈影下兩點绛唇張張合合,她喋喋不休地誇那榻到底有多麽多麽寬敞,輕言細語的,好話說了一籮筐。

皇家向來是體統大過天,禦幸也被條條框框給锢死了,無論是初一十五上坤寧宮去,還是膳點兒翻牌子,都是例行公事,是他為人君為人夫的責任。

而這回不同,皇後在邀請他,請他上她的閨房去,共享她那方從未展示過的嬌豔。

真奇怪,剛才怎麽會覺得她的聲口像叫魂?袅袅的音兒,分明像珠玉落盤,清清脆脆的一把嗓子,世上再沒比這更娓娓的嗓音了。

說來慚愧,人前是俯瞰天下的帝王,人後只是個沒嘗過葷腥的大小夥子。皇帝心縱得快要蹦出胸口,架子也忘了端,皇後雖然是個揿頭拍子,瞧在她聲口柔甜的份上,就勉為其難應了她罷。

再轉念一想,不成,像皇後這麽不着四六的姑娘,皇帝真怕是自個兒誤會了,白白高興一場。

皇帝俯身過去,問清楚了:“你讓朕上你那兒,做什麽?”

祁果新很訝異,皇帝這人多奇怪呀,禦幸不做那個,還能做什麽,倆人一塊兒擠在炕頭唱歌嗎?這還有什麽可問的?

她迎上皇帝探究的目光,答得很坦然,“生阿哥呀。”

想一想,又添了一句“格格也成”。

其實要不是福晉見天兒阿哥阿哥的唠叨,祁果新是更喜歡小閨女的。

生孩子,綿延皇家血脈,這是後宮大大小小的嫔妃并擔的差事,差不多能說是最重要的一宗了。

在其位,謀其職。在祁果新眼裏,車把式拉車,廚子燒菜,妃嫔生孩子,職責不同,公事公辦,這都沒什麽兩樣。

她似乎坦蕩過了頭,怎麽聽都不搭調。皇帝皺起了眉頭,要不是話聽得真周,光是看着皇後一片澄澈的眼,他都要懷疑是不是耳朵出了什麽毛病了。

皇帝臉上一派陰晴不定,看來是沒有要答應的意思。那就算了罷,橫豎祁果新是努力争取過了,可怪不得她了。

祁果新卸下心頭沉重的包袱,想重回大宴的歡快氛圍裏,往四下裏随意一瞧,正看見薛富榮站在身後不遠處,沖她咧開嘴,肉墩墩的大臉上挂着陰森森地笑。

壞菜了,怎麽漏了這一茬,薛富榮還肩負着監視她的重任,今夜要這麽翻過去了,祁福晉不可能繞得了她。

當個皇後,也當得渾身不自在,祁果新讪笑着坐正身子,牽了皇帝的袖袍,在空中輕輕前後晃了晃,“萬歲爺,您來嗎?”

聲兒緩緩的,帶着莫名的粘性,糯糯的,像給皇帝下了咒。

皇帝目不斜視地望向正前方,神情瞧不出什麽端倪,只短促的“哦”了一聲,“朕知道了。”

正襟危坐的皇帝眼下只懊惱這趟出巡生鹿血喝得不夠,趕上這個節骨眼兒才喝,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功效……

成事兒啦!祁果新歡喜得不行,對福晉能有交代了。

她朝祁福晉坐的方向看過去,隔得有些遠,看不清福晉面上的神情,祁果新驕傲地晃了晃腦袋:額涅,您看見了嗎,我可真厲害呀。

不瞧不要緊,抽回眼神的時候掃過妃嫔們坐的那塊兒,似乎有些不對勁。

今夜大宴,後宮的嫔妃們也上席了。身份在那兒,畢竟不便讓臺吉們掌眼參觀,單獨給劃了一片地兒,人前立了扇金漆點翠圍屏隔開。

按理說今兒跟這群莺莺燕燕一丁點關系都沒有,只管吃好喝好就成。

而此時,不該有人站起來的那片地界兒,有個人顫巍巍地立着,在琉璃圍屏上投出一個突兀的影兒,被斜處映上的火光拉得長長的,像戲臺子上的吊死鬼。

還沒人反應過來,影兒就從屏風後沖了出來。

周遭的熱烈氛圍一下子靜了。

方才沒人攔着她,是壓根兒沒人想到那處會有動靜。畢竟後宮嫔妃,身份上是主子,沒個由頭,不着三不着兩的,侍衛和太監也不能直接上手制住她。

而現在大夥兒都注意到了,這會子不好再把人按下了。

有人攔着,影兒不能近皇帝身前來,遠遠沖這頭蹲安,一舉一動僵硬又怪異,幅度拉得極大。

皇帝變了臉色,想不起來這人是誰,祁果新湊近了小聲提醒道:“是歆貴人。”

大庭廣衆的,當着蒙回王公和諸位大臣的面兒,總不能無緣無故就厲聲叱責誰,于是太後和藹地問道:“歆貴人,你有什麽要跟你主子說的?”

歆貴人聲調既高亢又嘶啞,“皇後主子一手八角鼓驚豔四座,今兒是大好的日子,奴才鬥膽,求皇後主子唱段單弦牌子曲,供大家夥兒一道熱鬧熱鬧。”

剛入崖口的那夜,太後讓內廷供奉排了段八角鼓戲,祁果新也湊趣給老太太現場來了段兒,後宮的人都看着,知道她會這一手。

歆貴人一語既出,在場的人都懵了,拿皇後當唱戲伶人?不是瘋了就是不要命了。

能當衆說出這種話,橫豎腦袋是保不住了,要是及時回頭是岸,還能留個囫囵屍首。

可不知歆貴人跟皇後是什麽仇什麽怨哪,“皇後主子技藝非凡,奴才兩只耳朵聽得真真的,想來是師從名家、勤學苦練的結果,聽說小庚天從前就常受邀上承順公府去,一流連就是好幾日……”

這話一出,有些人臉上登時古怪了起來。小庚天是內城戲園子裏的名角兒,生得陰柔俊俏,俏小生和皇後扯到一塊兒,還說什麽流連的,可真難聽啊……

祁果新緩緩将視線挪了過去,歆貴人臉色蒼白,兩頰卻帶着兩團極不自然的紅暈,眼裏冒着回光返照般的精光,活像中了邪。

除了中邪,還真說不過去了。祁果新細回想了,她和歆貴人也就每日上太後那兒請安時得見一回,若是夾道裏遇上了,恐怕還得思量思量才能想得起來人到底是誰。

撇開怪力亂神的不提,歆貴人到底存了個什麽想法,犯得着冒了必死的決心,也要坑她一遭?

一片鴉雀無聲,皇權能使他們不言不語,卻壓不住各人的想法,倘若想法能出聲兒,恐怕聲浪早已掀翻了帳子頂去。

皇帝蹙緊了眉和太後對視一眼,剛想開口命人把歆貴人帶下去,一只小手伸了過來,按住皇帝的手背安撫似的輕拍了拍。

不趁熱乎解釋清楚,以後怕壓不住悠悠衆口。

祁果新像是渾然未覺衆人的異樣,面上笑吟吟的,拉家常似的開了口:“歆貴人,您記錯啦,姆們家老太太不愛聽小庚天的調兒,家裏每回召的都是慶加班,因為姆們老太太高興捧慶加班的臺柱子金玉張。”

皇後和嫔妃掐架,甭管誰對誰錯,歸根到底都是皇帝的家門醜事,絕不能在衆人面前丢這個臉。

祁果新擺手笑得謙虛,“本宮的八角鼓也不是師從名家,您擡舉了,不怕您笑話,奇赫裏氏老老小小都會這一手,學八角鼓是姆們家的家訓,早年從龍時自行伍裏傳下的把戲,老祖宗說了,不能忘祖。不過本宮懂是懂個皮毛,技藝拙劣,怎麽好拿到臺吉們跟前兒獻醜?”

也算提醒一下座下諸位,早年皇後娘家從龍入關,軍功上可是不容小觑。

太後拊掌笑了,附和着說正好,“內廷供奉就在一旁候着哪,讓他們排一出茬曲。”

歆貴人還想開口,所幸這會子神志不清,動作遲緩跟不上腦子。

不消皇帝使眼神,太監們終于能上來把歆貴人“請走”了,倆身量高大的太監一哈腰,“小主兒,奴才們伺候您回座。”

風浪平了,就算祁果新不追究,太後也饒不了她,不必再問,歆貴人回不了座兒了,她再也不會在晨昏定省的時候出現了,再過上幾個月,歆貴人突發急病不治的消息就會傳開了。

自個兒完了,家裏也少不得要被連累,歆貴人的阿瑪額涅就在下頭坐着,祁果新往那頭看了看,倆人面色慘白如招魂幡,身形搖搖欲墜。

唉,何苦來哉。

一出小插曲很快過去了,沒在大宴中掀起什麽大風浪,不過像一場單角兒鬧劇,難看是難看了一點,影響不大。

那廂把歆貴人拖下去審了,聽說後來人愈發糊塗了,揮拳踢腿的,硬說白牆面上有小人兒,瘋起來連四個蘇拉都拉不住,逮誰咬誰。

散了宴,醫官們來回話了。

先頭歆貴人那副模樣,一瞧就不大正常,醫官們速去診了脈,除了問行不通,望聞切都來了一遍,歆貴人果真是中毒了。

太後重複問了一遍:“烏羽玉?”

醫官們在地上跪了一溜,“回皇太後主子的話,歆主兒是服下了大量烏羽玉,乃至産生了偏執幻象,行差踏錯。”

這下問題大了,好好的,怎麽中了毒?

皇帝即刻命人去查了,歆貴人的行蹤問起來還算容易,往回查到了給藥的人,是行宮膳房的一個打雜小太監,前幾日失足跌下山崖,死了。

一個不起眼的小碎催,平日裏只和師傅走得近,師傅興許是痛失徒弟傷心過度,遲了沒幾日,死在了同一處山崖下。

線索就這麽斷了,天底下哪兒有這麽正正碰巧的事兒?誰都知道這裏頭當然有古怪。

皇帝還想說些什麽,太後捏了捏額心止住了他,“倘若接着大張旗鼓查下去,回回都要把說皇後的那一通拉出來說一遭,雖不是事實,于咱們顏面總歸是不大好……”

祁果新明白太後的意思,真相如何是無所謂的,橫豎拿住了歆貴人,算是對她有交代了。

既然此事對祁果新也沒什麽大影響,她順從地應和老太太道:“奴才全憑皇太後作主。”

“那今兒先這麽着罷。”老太太熬不住夜了,又經了這麽一樁事,要歇下了。

帝後一齊起身,再叮囑了太後身邊的嬷嬷們幾句,讓她們仔細伺候着,才從太後的大帳裏退出去了。

剛走出帳外沒幾步,皇帝抽不冷的停下了步子。祁果新沒防備,差點一頭撞上去。

皇帝寒着聲,“皇後,你說實話,八角鼓是跟誰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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