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許執确定陸伊站穩了以後,才松開手。他指尖掠過陸伊的肌膚,濕濕滑滑的。

不知道是不是十指連心的原因,他頓時感覺心悄無聲息“咯噔”一下。

若無其事後退,擡頭,眼底暗潮稍有起伏。

“還繼續嗎?”

陸伊大概還處在餘驚中,觸感反應有些遲鈍。她眨了眨眼睛,恐懼漸漸散去。

卻沒有回答。

許執很有耐心地又問了一遍,陸伊抓着一個岩點,手腕和腳踝都在發抖。

女生體力大多不如男生,陸伊第一次能堅持這麽長時間,坦白說已經讓許執很意外了。

“第一次都這樣。”許執沒察覺到自己的聲音軟了下來。

陸伊咽了咽嘴裏的幹澀,扭回頭,不再看許執。她仰着脖子,身子整個懸空倒挂,手指摳緊了岩點縫隙,看着看似近在咫尺,卻好像怎麽也到達不了的岩頂,忽然問:“你第一次也這樣?”

許執不由自主順着她的視線一同看向岩頂。

這在健身房只是一個娛樂項目,沒有計時器,沒有緊張感,也沒有競争對手,更沒有一整個國家都壓在肩膀上。

他看着,唇角忽然一勾,“差不多。”

“你也會害怕?”此時的陸伊難得柔軟下來,但身體周圍依然萦繞着屬于她的倔強。

“還行。”

許執雙手抄進口袋,和陸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時不時指揮幾點。

最終陸伊也只是比初次停下的地方前進了一米左右的距離。

這成績在新手裏相當漂亮了,大多數人因為獵奇接觸攀岩,他們只是享受被人觀看,享受別人誇他們“牛逼”,享受自己給自己造成的“與衆不同”。

然而當他們真地懸在了半空,腰身使不上力,手腳發抖,後背冷汗層層疊出,所有的驕傲轟塌,匆忙結束,又不甘心承認自己的懦弱。

于是剩下的只有對這種項目的鄙夷:太危險了,沒意思,沒事找事,典型作死,別挑戰萬有引力了。

許執聽過太多頭銜,唯一沒聽過:

“有點嚴肅。”陸伊落地以後,彎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喘氣。

她頭發幾乎半濕,臉上的妝花了一半。但她已經無暇顧及,甚至腿軟想坐在地上。

許執眼疾手快拽住她的胳膊,輕而易舉把她提起來,“不能坐。”

陸伊半阖着眼睛,肆無忌憚往許執身上靠。她幾乎全身力氣都沒了,任由許執拖拽着自己。

“你信不信我扔了你。”許執警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忽遠忽近,陸伊懶地睜開眼睛,只是嘴角一絲漫不經心的笑,聲音很輕地說:“扔吧扔吧,扔完找你負責。”

“負責?”許執靠在岩壁上,讓陸伊靠在他身上。

他手臂虛攏着她的肩,偶爾兩滴滾燙的汗落在他手臂上。

“嗯。”陸伊眼睛依然不睜,嘴裏卻還有力氣調侃,“以身相許怎麽樣?”

還是累得不夠。許執看着陸伊有些白的臉想。

如此近距離,他能清晰地看到陸伊妝底下的五官,肌膚依然很白,甚至透亮。他見過她的素顏,感覺比帶妝要漂亮,雖然是喝了酒的素顏。

別人化妝為了漂亮,陸伊化妝……有一種僞裝感。臉上覆上一層厚厚的面具,好像塗上口紅身上也覆了一層刀qiang不入的铠甲。

“是不是很漂亮啊。”陸伊忽然慢悠悠地開口,聲音顯然穩定了很多。

許執不客氣地松開她,陸伊順勢坐在地上,“哎呀”一聲,躺在地上,“摔倒了,要許小隊以身相許才能起來。”

許執還沒說話,她自己兀自笑起來,躺在地上笑了半天才坐起來,背靠岩壁,伸手扯了扯許執的褲邊,不停地眨眼睛賣無辜,“教練,一起歇會兒啊。”

“我不累。”許執居高臨下。

陸伊“咦”了一聲,意味深長地眨眼,“體力真好啊,把我累死了,你一點也不累?”

許執沒接她的葷段子,嘴角掀起一抹冷笑,轉身就走。

陸伊懶洋洋地出聲:“坐一會兒咯?那麽着急走幹嘛?一天天避我如蛇蠍,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怎麽你了。又沒真睡了你,還能記我一輩子啊。”

許執腳步一頓,還沒轉身,就聽陸伊說:“挺好的,不過好像比我想象中嚴肅一點。”

許執的心猝不及防跳了一下,轉身,坐在陸伊旁邊。

陸伊這才轉頭,手托着下巴,面色正經起來,“你第一次玩的也是這種?娛樂岩壁?”

許執眼睛一眯,搖頭。他下意識摸口袋裏的煙,陸伊看到以後,笑眯眯地說:“禁止抽煙。”

許執沒抽,但還是拿出來一根,叼在嘴裏,品味。

牙關咬着煙,卻不抽。身姿慵懶地靠在岩壁上,眼眸微垂,濃黑的眼睫像點點墨跡,在眼睑落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這一幕,無疑是引人注目的。

陸伊一向是享樂主義,想看就看,想摸就摸,不過為了能和諧地聊一會兒,陸伊忍下了想摸的念頭,全靠盯看過瘾。

許執早年比賽,盯看他的人成千上萬,這一道目光還不足以讓他不适。

“我第一次,是在山裏。”他說。

陸伊“哇哦”了一聲,幹巴巴拍手鼓掌,“好刺激啊。”

她音調故意拉得七上八下,明明是正兒八經的幾個字,被她輕描淡寫說出十八’禁的感覺。

許執那眼尾斜了她一眼,陸伊彎着一雙月亮眼,擡手,“您繼續。”

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他從小在老家,老家有山。他是男生,自然比女生皮。只不過相比較皮,他可能更頑劣。

別人下河摸魚,上樹掏鳥,他就爬山。不走村民或者景區人員開發的石階路,而是原始山路。

偶爾遇到大岩石,他就徒手爬。

少年時期手腳麻利,身子骨相對也軟。小岩石爬習慣了就爬大岩石,所以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戴全身五點式安全扣時,他反而不習慣。

有一種渾身被束縛的感覺。

當時教練給他說:“攀岩,是對極限的挑戰。安全扣,是對生命的尊重。你不是被束縛,你是在被保護。”

後來有一次教練問他,“攀岩是愛好嗎?”

許執當時點頭,模棱兩可地答了句,“算是吧。”

教練說:“即便是愛好,也要如同對生命那樣,嚴肅,認真,不虛此行。”

“嗯,你教練是個明白人。”陸伊點評。

許執感覺自己被噎了一下,他偏頭,遞過去一個“那你可真聰明”的眼神。

陸伊笑倒在一旁,“我剛剛真覺得挺嚴肅的,尤其是擡頭的時候,有一種好像看到天的感覺。”

人在天地之間是被眷顧的,當你腳不落地地看天時,你會意識到你原本的世界有多狹隘。

訓練室。

許執叼着煙,單手抄進口袋,另一只手輕輕一比劃,宮長晴吹響口哨。

哨聲入耳,盛廉洲猛地咬緊牙關,腳掌扣着岩點,小腿用力一蹬,整個身子順勢向上飛,墜感突襲之前,單手抓住岩,穩定。

他始終擡頭,目不斜視,就在距離終點僅有一臂之長時,左大腿忽然一緊,他半個身子無法前進,調整只需0.13秒。

然而就這0.13秒,許執歪頭吐了煙,腳掌踩上去,吹口哨。

盛廉洲即将拍在計時器上的手僵住。

現場瞬間一片寂靜,平時喧鬧的訓練室這會兒似乎只有呼吸聲。

不,只有盛廉洲一個人的呼吸聲。

一秒,兩秒,三秒,十秒過去,許執終于開口,“判斷力,輸了。”

五個字,砸在盛廉洲頭頂,砸的他頭暈眼花,有些喘不過氣。

宮長晴偷偷看了眼許執的臉色,悄無聲息松了口氣。

還行還行,沒有完全黑透。

她連忙示意方怡把盛廉洲放下來,盛廉洲宛若被人撬了兩魂三魄,手腳僵硬地落在地上。

他剛落地,腰間所有的力松懈,差點跪在地上。

還是宮長晴先一步扶住他,無奈盛廉洲塊頭大,兩個人踉踉跄跄才勉強站住。

許執彎腰撿起燃了一半的煙頭,吹散地上的煙灰,口吻不冷不熱地說:“三條線,你選擇了最差的那條。怎麽?白天吃多了?腦子堵住了?”

盛廉洲低着頭不說話,汗水從頭發低落,游至額頭,最終掉進眼窩裏。

鹹澀感浸透了他的眼眶,眼圈漸漸泛紅。

這世上沒有任何事情是輕松的,更不會有哪一件事因為愛好就變得更加輕松。

你越是愛,就越是壓力大,越是在乎,失敗了就越難受。

每一次失敗,都在你驕傲的骨頭釘上一顆釘子,這些釘子久入骨髓。當你離開你的愛好,當你不再承受得起你的愛好,那些疼痛和遺憾會折磨你的一生。

盛廉洲想起親戚說的那些話:“練體育而已,有蠻勁兒不就夠了?”“老老實實做數學題才難,腦子不夠數拿獎牌又有什麽用?退役了能幹什麽?”“辛辛苦苦大半輩子,退役了屁都沒有,落一身傷。”“訓練訓練,腦子都訓傻了。”

所有鹹澀奔湧而出,盛廉洲抹了一把臉,沒有轉身,他輕輕推開宮長晴,五指用力抓着腰間的安全扣,終于輕輕說一句:“隊長,我好像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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