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Daisy

Daisy

淩知雨的病情惡化的速度比他們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快。

陳青絮請來的外國專家看過她的最新化驗單,最終無奈搖頭表示遺憾,用生澀蹩腳的中文說,他無能為力,第二天便飛回大洋彼岸了。

昏迷的淩知雨對這件事并不知曉,只是她醒來時,敏銳地覺察到自己的身體在迅速衰敗。

從那次暈厥之後,淩知雨再也沒下過床。

高頻次大劑量的用藥讓淩知雨的身體出現了新的反應,她的頭皮以及身體皮膚不能再接觸假發,否則會很快引起強烈的過敏症狀,為了避免免疫應答過度反應導致炎症風暴,她的所有假發都被崔如霜收起來。

崔如霜擔心淩知雨會難過傷心,只能反複和淩知雨說,等身體好了可以買新的假發。

等身體好了,頭發也會長出新茬。

即便知道不可能,淩知雨也從來沒反駁過。

因為她現在沒有精力思考假發的問題。

劇烈的藥物反應和化療副作用反複侵蝕着她的身體和神經,淩知雨什麽也吃不下,每天靠輸營養液維持生命。人越來越瘦,形銷骨立,有時偷偷躲在被子裏哭,有時望着晚上的月亮怔怔,精神幾乎處于崩潰的邊緣。

她無數次扯着崔如霜和陳青絮的衣角,眼尾猩紅,臉上滿是分不清是汗還是淚的水痕。她身體抖如篩糠,目眦欲裂,懇求她們放過她,就讓她死掉好了。

每當這時,崔如霜會把淩知雨的頭抱進懷裏,泣不成聲地安慰:“很快了,很快就沒事了,我的小寶。”

陳青絮就半跪在病床邊,紅着眼溫聲哄她,直到護士推下一針鎮定劑淩知雨才能勉強合上眼休息。她的所有睡眠,幾都在仰仗這樣一針鎮定劑。

這樣的情況,幾乎每天都會上演。

……

三個月後。

“小雨,今天天氣不錯,媽媽推你出去曬曬太陽?”崔如霜給淩知雨披了條厚毛毯,喂她喝下半杯溫水,“最近你情況穩定,醫生說可以适當活動,對你恢複有好處的。”

淩知雨的眼睛裏一片死寂,她遲鈍地嗯了聲,然後慢慢轉頭看向外面藍色的天空,盯着看了一會兒,才緩慢地點了點頭。

瑞津今年的秋天來得比每年早,初秋的天氣體感也比往常更冷些。即使外面還是綠草如茵,花團錦簇的,但溫度已經沒有展現出的這樣美麗了。

崔如霜觸到淩知雨冰涼的手指,心疼道:“你在這等着,媽媽去取個暖手寶過來,很快的。”

其實沒有必要叮囑淩知雨,以她現在的情況完全沒辦法離開外力幫助獨立行走。

——哪怕是最簡單的推動輪椅。

淩知雨輕輕點頭,半張臉窩在厚毛毯裏,眯起眸子看太陽。

她的視力越發不好了,現在的天空幹淨得像塊剛洗過的藍手帕,只挂着這麽一個紅彤彤的圓,淩知雨的視野裏也只能覺着這太陽影影綽綽,看不太清。

但她能感覺得到,陽光的溫暖實實在在落在她身上。

淩知雨現在搬到了重症病區,樓裏住的鄰居大多是下不了床每天挂着呼吸機和營養液的人,樓下大自然賦予的別樣的溫情也就只有寥寥幾人能感受到。

淩知雨的視線從太陽移到旁邊花叢,裏面種着大片的雛菊,現在開得正盛,搖搖曳曳,溫馨多情。

她想要摘一朵。

然而幾個月沒下過床的人,連手指都是蒼白無力的。淩知雨勉強夠到了花莖,肌肉裏的力量四處潰敗,根本無法與雛菊向下紮根的力量相抗衡。

視線裏忽然多出一只手。

那只手帶着黑色皮質手套,只輕輕一動,便摘下了一株雛菊花。

“給你。”一個男聲響起。

淩知雨渾身一顫。

逆光裏,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他帶着手套的手,而後是被圈在他指間的雛菊花,再到手臂上深灰色薄羊絨。

她目光上移,定在處于光裏的面龐。

棱角分明,臉頰瘦削如刀脊,那雙下垂眉眼裏滿是溫和的笑意。

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禮貌和疏離感明晃晃,清明坦蕩。

他風塵仆仆,踏光而來。

“你好?”他見她沒收花,溫聲說,“女士,你的花。”

淩知雨忽然回過神,而後條件反射地朝後仰想要藏進輪椅裏,無果後又慌忙把頭埋進毛毯。

她現在這個樣子醜的要命。頭皮□□,細瘦伶仃,手背上布滿泛青的針孔,那天她偶然看到鏡子,吓得趕緊閃開。

她就像一具行走的骷髅幹屍,是這世間醜惡的怪靈。

而他俊朗非凡,英姿綽約,站在那裏微微傾身,黑色皮質手套沾着雛菊的味道,自成一派令人駐足的風景。

淩知雨的手指死命地扒着輪椅滾輪,想要趕緊離開這裏。

輪椅紋絲不動。

她的手指幾乎要陷進輪胎裏,用力到胳膊跟着顫抖,還是沒能離開這個地方。

“你想去哪裏,我可以幫你。”他見她不收,便把雛菊輕輕放在她的毛毯上,走到她身後握住輪椅扶手,“坐穩別動。”

輪椅輕而易舉地被推到更大的一片陽光裏。

淩知雨目之所及是醫院的花圃,裏面種着各種顏色的花,不遠處的噴泉因為溫度原因沒有噴水,但只憑肉眼看也是賞心悅目的水泥石像。

“謝謝。”淩知雨不願擡頭,只輕聲問,“你叫什麽名字。”

“周敘白。”身後的人穩穩扶着輪椅,回答得言簡意赅。

周敘白不認識她了。

淩知雨遲鈍了好幾秒才消化完這件事。

他像在去南京的車站剛碰到她時一樣,保持着禮貌的社交距離,話不多也不少,完全不像在秦淮河上時,游舫裏目光閃爍着問她為什麽不愛。

本來是高興的事,她終于得償所願,一切事情順着她所預演的方向發展,周敘白終于可以把她清除出他的生命。

淩知雨卻感覺到一陣久違的疼痛感。

她原以為化療治療最痛,但現在她已經對那種痛麻木了。

而現在淩知雨才發現,當周敘白真的輕松放下,清白坦蕩地站在她面前時。

她最疼。

四肢百骸随着心髒每一次跳動,抽痛。

“你好,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就先離開了。”周敘白松開扶手,走到她身前,嘴角溫和笑容未減半分,“你知不知道這裏的神經科在哪裏?我第一次來這家醫院,迷路了。”

淩知雨:“你是來看病的?”

周敘白:“嗯,我有些健忘,朋友介紹我來這裏看診。”

“那,祝你早日康複。”淩知雨勉強坐直了點,扯着蒼白嘴角,“我在重症病房住久了,不知道神經科在哪裏,抱歉幫不上你的忙。”

周敘白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重症?”

淩知雨點頭:“癌症晚期。”

“……”周敘白收回腳步,攏起大衣,坐在她旁邊的石凳上,“沒想到你怎麽年輕就得了這種病。不過現在醫療技術這麽發達,總有辦法控制的,恢複好了和正常人沒有差別。”

“其實我這病也是絕症,記不得人,相當于社會性死亡。”

“比如你。”周敘白唔了聲,視線細細掃過她,“大概用不了一個星期,我就不記得了。這還是你告訴我名字的情況下。”

“……你該走了。”淩知雨偏過臉,語氣冷漠,沒有繼續話題。

“我确實影響你曬太陽了。”周敘白滿懷歉意地欠身,“作為病友,有機會再見面我們可以聊聊天嗎?我總是一個人,有點孤單。”

淩知雨艱難地鬥争片刻,點了點頭。

“我叫周敘白。我怕我會忘記,所以你要記得我。”他笑着,低垂眉眼很動人,“如果你不告訴我名字,那我就叫你Daisy好了。”

“你向這朵雛菊一樣美麗。”

“好,那下次見。”周敘白走了幾步忽然停住,又轉過身,“收好花,Daisy。”

“……”

Daisy嗎,淩知雨看着腿上的雛菊花,輕輕笑了。

他叫我Daisy。

///

另一邊。

周敘白沒有馬上離開醫院,而是從花圃另一邊繞過,停在樹蔭裏,看着陽光下的淩知雨。

站在無人的暗處,他終于可以窺見曾經的愛人。

她瘦得驚人,眼神渙散,只有在看着那株雛菊花時,才勉強顯現出幾分年輕人的神采。

他看見崔如霜拿着暖手寶小跑過來,看着她把那株雛菊從淩知雨手中抽走,看着淩知雨的眼神再度渙散迷茫,再沒興趣看花和太陽,只盯着被崔如霜随手插在輪椅側袋裏的雛菊花。

直到她們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範圍內,周敘白才收回目光,匆匆從醫院返回家中。

他脫掉大衣,摘掉手上的黑色皮質手套,率先露出的左手無名指處,有一串紅腫的花體英文:Zero is Rain。

玻璃罐子裏的五株雛菊幹花還好好的擺在門口,他換好鞋後迅速走進書房。

原本書房淺米色的壁紙上如今貼滿了各種材質和形狀的紙,紙上無一例外整齊劃一地寫着相同的內容——

淩知雨,零零,我的愛人。

周敘白哆嗦着手從桌上的小藥瓶裏倒出兩粒藥咽下,然後靠着椅背,反複強化自己淡去的記憶。

他不知道該怎樣記住淩知雨。

那天淩知雨拿走了他的手機,周敘白很快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

迅速而激烈的刺激過後,他發現自己的記憶似乎流失的更快。高鐵站四處陌生的人群,那麽多相同的面容,更是在加速他的遺忘。他只能一路緊盯着自己的文身,跑回家後顫抖着手一遍又一遍在白紙上寫下淩知雨的名字。

周敘白笨拙地,用最原始的方法,想要記住自己的愛人。

于是紙片鋪滿寫字臺和地板,他在家閉門不出一個月,把牆壁也貼滿了淩知雨的名字。

當楚昭帶着公司的探病任務和清理好的手機來周敘白家時,正好看見渾身散發着頹喪灰敗氣息的周敘白,手裏拿着根細細的針,點刺左手無名指。

針尖落在皮膚,又迅速穿透,拔出時血珠滲出,針尖又落在它相鄰的位置上。很快,滲出的血珠連成一條血線,成了字母Z的上半部分。

他站在白紙中間,用淩知雨的名字為自己搭建了一座囚籠。而他正在這囚籠之中,把愛人視作唯一能拯救他的神明。

周敘白望向楚昭,目光搖搖欲墜。

“淩知雨是零零,零零是淩知雨。”他喃喃,嘴裏重複着說了上千遍的話,“她是我的愛人,她不想我記得。”

“我不記得,我不記得,我什麽都不記得。”

楚昭不忍心說什麽,只把手機遞了過去。

周敘白連忙登錄自己的微信,卻發現好友列表裏早沒有淩知雨的頭像。

備忘錄、筆記本、照片、甚至購買記錄……一切的一切,都被初始化成最初的樣子。

她像一陣從沒來過的陣雨。

她仿佛從來沒來過。

周敘白身形一晃,把相冊裏的圖片又翻了一遍,終于找到了那頁沒有任何端倪洩露的截圖。

屏幕上的圖片被截成正方形,只有幾行短短的字,看不出出處,看不出與誰關聯。

“我路過你,像某片不知名雲彩落下的一陣雨。”

“希望你的世界天天晴朗,而我能成為一陣又一陣光臨的陣雨。”

周敘白眼圈迅速紅起來,嘴角彎出淺淺的弧度,一行清淚從眼尾滑落。

他輕聲念。

他似笑又哭。

你不在的日子裏。

我這片龜裂的土地,再也沒有光臨的陣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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