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Daisy

Daisy

三天後，在同樣風和日麗的下午，淩知雨又在那片花圃前遇見了周敘白。

他穿着剪裁熨帖的羊絨大衣外套，深色襯衫和同色系休閑褲裝顯得整個人有幾分沉郁，黑沉沉的眸子安靜地垂着，臉色蒼白憔悴，像熬了幾晚通宵。

周敘白仍然帶着上次那雙黑色皮質手套，連這次見面時的步履與神情都和上次差別不大。唯一不同的是，周敘白這次徑直走到她面前，尴尬笑笑：“又見面了，我這次又忘了去神經科的路。”

淩知雨倚着輪椅，眼眸泠泠觀察着他。

周敘白也回以光明的目光，兩人對視片刻，是淩知雨率先垂下眼簾。

她這次沒想趕他走：“那就聊聊天吧。”

似乎是在給自己找借口，她說：“時間還早。”

周敘白從善如流地應聲，在淩知雨身邊坐下。

初秋的風沙沙吹過，眼前的花跟着顫動，整個花圃蕩成一片波浪。淩知雨坐在輪椅上，周敘白坐在旁邊的休息座椅，兩個人還是這樣親近的距離，但只不過幾個月的時間，一切卻都變得不同了。

物是人非。

“你有沒有喜歡的人？”淩知雨突然問。

“唔……”周敘白沉吟，努力思索幾秒，“沒有，在我的記憶中沒有過。”

淩知雨偏頭：“是不記得，還是沒有過。”

“差別很大？”周敘白眉心微皺，似乎在思索，“有沒有過都無所謂了，既然已經忘記就說明緣分已經盡了。

他表情坦然：“糾結那麽多，怎麽過好以後的生活。”

周敘白已經把她忘得一幹二淨，還能說出這種寬心的話。淩知雨察覺到這點，心中既寬慰又悲涼。

周敘白以這樣陌生的目光看着她，像以前無數次看向她時一樣。

——可淩知雨心裏清楚，這是最後一次。

她即将永遠地退出他的生活。

淩知雨望向他，聲音緩和：“我有一個很喜歡的人。”

“他很好，很努力地生活，有一份體面、薪酬不菲的工作，有愛他的父母朋友，未來還會有一個深愛他的妻子。”

她頓了頓，語氣幹澀，“大概唯一的缺點，就是他不屬于我。”

“哦，是暗戀啊。”

“他有親口跟你說不喜歡嗎？”周敘白清朗聲音緩緩響起，“如果他沒有，你的假設就不成立。”

淩知雨：“可我快要死了。”

周敘白：“他對你的感情和你的生死沒有關系。不管你以什麽方式存在，只要他還愛你，那他就永遠屬于你。”

“……”淩知雨避開他炯炯的眼神，輕嗤道，“算了，我跟你争辯幹什麽。”

“咳，那你們是怎麽認識的？”周敘白輕咳一聲，“雖然這個轉移話題不算成功，但我還挺好奇的。”

淩知雨：“高中同學。他在績優班，我在普通班，一來二去就認識了。”

周敘白哦了聲：“不在同一個班啊。”

“他是我發小的朋友，天之驕子，我這樣普普通通的一個人，要不是因為發小哪有機會認識他。”淩知雨有些疲倦，扶額道，“你快去看病吧，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好。”周敘白站起身，躊躇一陣，向她發起邀請，“你想不想去高中校園看一看？”

“因為我不太記得高中的事情，聽你說起覺得還挺有意思。”他目光誠懇真摯，“我不記得自己在哪所高中上學，可瑞津也就這麽大，沒準我們還是校友呢。”

“我想看看青春是什麽樣。”

淩知雨：“我身體不好。”

言外之意是在拒絕。

周敘白卻好像沒聽懂一樣，溫和地彎起嘴角：“我知道你今天累了，不用急着答複我。如果你願意去的話，那就三天後的早上，我在這裏等你。”

“如果你想去就出來。”

“……”

晚上，淩知雨躺在病床上挂水，崔如霜坐在旁邊給她剝橘子。

“媽媽，我有件事情想問你。”她看向崔如霜。

“難得還有我們小雨自己拿不準主意的事情。連去獨自一人去南京這樣的大事都能決定，現在有事情能難住你實屬罕見。”崔如霜笑容打趣，把剝好的橘瓣塞進她嘴裏，“說來聽聽，看我能不能幫上忙。”

“嗯……如果有一件事，一件沒有意義，甚至是錯誤的事情。”淩知雨頓了頓，強調道，“它很難完成，完成這件事可能沒有任何好處，甚至對另一個人會造成不利影響，但我還非常想做。”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崔如霜：“媽，我是不是太壞了。”

“小雨，能不能吃出橘子的味道？”崔如霜問她。

淩知雨：“……一點點。”

“按常理講，現在這個季節橘子剛下市，一般是酸橘子比較多。這個青色的橘皮，是不是看起來就很酸？”崔如霜娓娓道來，“按照經濟學原理，一件物品估價不如預期，市場價格又高，對于消費者來講效價是很低的。”

“但這個橘子我在買的時候有嘗過，味道不錯，意外很甜。”

淩知雨沉默。

“你一直講讓我們不要救你，讓小周徹底忘記你，但這兩件事的效價對于我們來講，并沒有你想象得那麽差。”崔如霜說，“我們立場不同，行為方式不同，想要的結果也不同。”

“就像你失去味覺後叫我不要費心思做飯，反正你都吃不出味道。可我還是期待着你微弱的味蕾可以品嘗到一點點食物的味道，哪怕一點點。對生活有期待，就是意義。”

“過于考慮最壞的結果，那就永遠也嘗不到最甜的橘子。”

崔如霜眼圈有點紅，聲音愈發溫柔：“小雨，如果你感覺生命進入倒計時，那就做一切你想做的事。”

“當然，以上我說的排除一切違背社會公序良俗的事。”

淩知雨伸手拿了一瓣橘子，放進嘴裏。果肉和汁水同時在口腔炸開，她似乎品嘗到一點點，極其微弱的甜味。

“可我已經沒有期待了。”淩知雨囫囵咽下橘子，聲線灰敗，“每一天的日子都在病房裏重複，我每一天的生活都望得到頭。”

“不，你有期待。”崔如霜說，“周敘白就是你的期待。”

“小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是不能用有沒有意義來評判。過于絕對的對錯，以及你對于一件事偏頗的估計，都不應當。”崔如霜輕拍淩知雨的手背，溫和說，“有什麽想做的事就去做，不要害怕結果。”

“在生病之前，你一直是個非常開朗陽光的孩子，所有人都誇你性格好，樂觀向上，但他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那麽快樂，因為你表現出來的是這樣，他們就這麽判斷。但我是你的媽媽，我最了解你，你遠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麽快樂，那麽無所謂。于是你生病後，我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崔如霜有點哽咽，摸了摸淩知雨的臉，“小雨，你把所有人都關在門外。”

“你害怕我們擔憂，恐懼我們對你的付出，因為這些你都無從回報。你不能用健康的身體回報我們，又擔心我們的付出在你離開之後會成為更大的不幸與痛苦。”崔如霜輕輕撫過淩知雨的眉眼，“別人說你的模樣和我是複制粘貼的，但你和我最像的地方，是性格。”

“……”淩知雨默然。

“你奶奶信佛，在你小時候經常帶我去廟裏參拜，我每次許的願望都一樣。”崔如霜笑，眼裏淚光閃爍，“想我的小雨健康快樂，心之所願，無所不成。”

“現在，我希望你餘下的生活做想做的事，天天開心。”

淩知雨對崔如霜的話沒有反應，仍是目光沉沉地望着天花板，沒有動靜。

“時間不早了，你休息一下準備睡覺。”崔如霜見淩知雨一動不動，微不可聞地嘆氣，“我現在去找護士給你拔針。”

就在崔如霜開門準備出去時，淩知雨開了口。

“周末我要去瑞津中學。”

床頭雛菊花瓣仿佛輕輕顫動了。

淩知雨輕聲說，“要和周敘白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