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修)
024(修)
太.祖武成帝在位僅八年,之後便是太宗文景帝、也就是今上之父先帝。
先帝在位二十四年,今上登基至今十六年。
大魏立朝總共四十八年,還沒有月門成立的時間長。
裴炀溫聲道:“月門成立至今七十年,歷任門主共有四位。第一位是書生,第二位是書生的大弟子晏華,第三位是晏華的兒子晏尋。晏華死後,由晏尋繼任門主。不久,月門便分化成兩支,一支由晏尋統領,便是現在的月門。另一支已與海盜勾結,亢壑一氣,做了海上生意,首領叫周雲裕,東南沿海一帶最大的海商。”
“第四位,也就是現任門主,他是十年前擔任的月門門主。自從他統領月門後,便将手伸入了朝堂,于是便有了北堂主師游。”
“師游,字蘭若,臨江府永安縣人士,自幼喪父,随體弱多病的母親長大。他十歲便已熟記四書五經,十五歲考中秀才、獲得案首,且能将大魏律法倒背如流,十八歲中舉,十九歲高中狀元。”
“殿試後,他被安排到鴻胪寺做寺丞,在鴻胪寺呆了三年,在那期間他寫了大半部《法典》,并多次自薦去大理寺。之後他如願被調去大理寺,擔任大理寺丞,并于一年後寫完了全部的《法典》,一心想以法治天下,卻因不懂阿谀奉承,被當時的大理寺少卿王煥欺壓刁難。”
“王煥是內閣首輔王庭玉的侄子,此人能力平庸,是個阿谀奉承的小人,見師游才幹不凡,怕他壓自己一頭,便處處打壓他。”
“師游将自己嘔心瀝血寫出來的《法典》交給王煥,然而王煥卻将他的法典燒了。”
“二十四歲那年,他辭官歸隐,做起了教書先生。至于他是何時加入月門的,尚不得而知。”
說到這,裴炀頓了頓,笑道:“師游這人,挺令人欽佩的。他年幼家貧又喪父,受過不少苦。他母親曾被村裏地痞淩.辱,告去縣衙,知縣卻判地痞賠償他家五個雞蛋便草草了事。”
“他生于淤泥,卻比向日葵還向陽。我看過他寫的法典,奸.污女子販賣人口皆是判死罪,毆打自家娘子的,還要打三十大板關押三年。”
苗武問:“那他寫的這些,朝廷能通過?”
裴炀道:“當然不能,今上看得直皺眉。”他勾起唇,哂笑了聲,“師游這樣的人,是不容于世道的。”
陸沉風冷冷地勾唇:“你說他知道月門擄掠女子之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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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炀搖頭:“或許不清楚吧,也或許清楚。”
苗武道:“我覺得師游是不知道的。他常居京城,而月門抓的那些女子,多半在南方。”
裴炀道:“此事簡單,只要查一查近些年北省八府的人口失蹤案便可知曉。若北省八府有被月門抓走的女子,那就說明師游是清楚的。”
陸沉風招手吩咐李石:“你去一趟大理寺,将柳少卿請過來。”又吩咐苗武,“先搗毀三處。”
他轉而看向裴炀。
“騰出三間水牢,加派人手。”
*
“抓人了,抓人了,錦衣衛又抓人了,呼啦啦抓了百十個,鐵鏈子捆了好幾串。”
“這抓的都是些什麽人啊?”
“誰知道呢,反正沒抓我們就行。”
馬蹄聲,議論聲,哭喊聲,呵斥聲,刀劍相碰之聲,各種聲音交織于耳。
姜音坐在後院廊下納鞋底,隔着一堵牆都聽見了外面沸反盈天的聲音。
她将月門在京的六處據點全部畫在了紙上,只是不知陸沉風命人端了幾處。
以她對陸沉風的了解,他不會全端,毀一半留一半,因而很大可能只搗毀三處。
畢竟耗子一次性抓完了,貓就沒了價值。
接下來的幾日,姜音一直沒出門,跟深閨小姐似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在房裏繡花納鞋。
除了做鞋,她偶爾還會做些糕點,或者親自為陸沉風做幾道菜,炖一鍋湯。
夜裏陸沉風在房中看書寫字,她就坐在一旁為他挑燈磨墨。
他不看書時,她便依偎在他懷裏,與他一起說些閑話。
兩人相處頗為融洽,仿佛是真的夫妻。
九月十七這天,姜音為陸沉風做好了三雙鞋,每雙鞋的鞋墊上都繡了蓮花,是她肩頭蓮花胎記的形狀。
她做了三道菜,溫了一壺熱酒,将酒菜擺放在桂花樹下的石桌上,等着陸沉風回來。
陸沉風頂着滿天霞光回到小院,一眼便看見坐在桂花樹下背對着他的姜音。
她背抵着石桌,面向青磚白牆,身後的桌上擺放着酒菜。
這一刻,他竟然想就此定格。
姜音知道他回來了,也知道他站着沒動,她甚至猜出了他沒動的那點心思。
陸沉風對她,或多或少,是動了些情的。
只是那點“情”太薄弱了,比羽毛還輕,遠遠比不上他手中的權勢富貴。
真要兩相抉擇,他定會毫不猶豫選擇權勢而将她滅之。
然而她要的本就不多,只要他有點恻隐之心就夠了。
“夫人。”陸沉風笑着走上前去,皂靴踏過滿地桂花,卷起陣陣甜香。
姜音轉回頭,溫柔地看着他:“夫君。”
“今日怎麽把飯菜擺在了外面?”陸沉風俯身看她,唇畔帶着笑,眼神熾熱有光,仿佛想把那點光送進她心底。
姜音指了指天上的火燒雲:“今日天氣好,夜裏月色定然很美,我想與夫君在桂樹下賞月。”
陸沉風笑了笑,粗砺的指尖點在她鼻頭上:“夫人稍等片刻,容我回房換身衣裳。”
姜音還沒來得及阻止,他便急匆匆回了房。
少頃,他從房裏出來,褪下了一身緋色飛魚服,取了烏紗帽,換了一身月白色綢衫,頭上插着與衣衫相稱的白玉簪。
若是一般男子這樣穿,定然是一派溫潤儒雅氣度。
然而陸沉風少時入軍,金戈戎馬八年,之後又在錦衣衛摸爬滾打九年,練就出滿身的凜冽硬氣,即便穿上文人白衣,依然掩蓋不住他通身的凜冽氣勢,像是套上劍鞘的劍。
姜音看着他笑出聲:“夫君真好看,比潘安還美三分。”
陸沉風坐去她對面,徐徐提了下唇:“朝服威嚴過甚,令人生畏,不如白衣來得溫和清雅。”
說直白點就是,他想要在姜音心裏留下美好的一夜。
姜音只當聽不出他的話外音,笑着為他夾菜,倒酒。
“夫君勞累一天,多吃些。”她自己卻并不怎麽吃。
陸沉風端起酒盞一飲而盡,唇上泛着水光,潋滟動人。
他兩指夾着酒盞,喉結輕輕滾動,眼睛卻緊緊地盯着她。
姜音執起酒壺,又為他倒酒。
陸沉風握住她手腕,掌控着她手慢慢往下倒。
混濁的酒液,即緩又慢地流入杯中。
他唇角上揚,笑得又痞又壞。
“我連咱們孩兒的名字都想好了。”
姜音手一抖,壓下心中那點悸動,一臉嬌羞地垂下頭去。
“夫君慣會取笑,我們哪兒來的孩子。”
陸沉風指腹摸索着她細白的腕子:“你想要嗎?”
姜音心口一跳:“……”
“想要孩子嗎?”他又問。
姜音笑了聲,放下酒壺。
“夫君醉了。”
陸沉風淺笑:“我倒很想醉一場。”
可他太清醒了,清醒地知道這只是一場戲,清醒地知道她是山間靈鳥,永不會落在他的檐頭。
飯後。
兩人回了房,陸沉風背靠着椅子,食指抵住鬓角,眉頭微擰,滿目倦色。
姜音站在他身後,輕輕為他按壓着太陽穴。
“要好好照顧自己,公務再忙,也要按時吃飯,別等餓極了再狼吞虎咽地吃幾個幹餅子。少喝濃茶。”
她轉身走開,拿來做好的鞋子,蹲在他身前。
“你試試看合不合腳,我特地為你做的,鞋裏有蓮花。”
陸沉風沒試鞋,一把将她拉入懷裏,抱在腿上。
他近距離貼着她臉,喘聲急亂,與她呼吸纏繞。
“我記不住那些瑣事。”
姜音笑了聲,食指點在他胸口:“夫君當日用繡春刀紮我,差三寸就要了我的命。”
她點着他胸口,實則是在提醒他,要提前做好準備。
陸沉風沉悶地應了聲:“嗯,是我不對。”
姜音推他:“夜深了,早點歇着。”
陸沉風低頭湊在她耳邊,含住她耳垂,他知道她耳朵最敏感,尤其是耳後位置。
他沿着她耳後輾轉親吻,在她頸邊似啃似舔。
姜音軟在他懷裏,兩手抓緊他衣襟,沒推開他,卻也沒再予以回應。
片刻後,陸沉風松開她,啞聲嘆了口氣。
他很想動真格的,但這種事要的是你情我願。
她不願意,他不勉強。
*
姜音和陸沉風到達千尺峰峰頂時,太陽将落未落,晚霞燒紅了天。
山巅狂風大作,吹得樹木嘩啦作響。
陸沉風沒穿飛魚服,穿了身滾着金邊的白衣,腰間束着碧玉腰帶,挺拔如松地站在山上,身姿凜然偉岸。
姜音站在他身邊,與他一起看着夕陽漸漸沉落。
直到最後一絲霞光隐于天際,消失不見,她才緩緩轉頭看着他冷峻的側臉。
風聲更大了,除了風聲還有腳步聲,以及刀劍聲。
倏地下,一枚暗箭飛射而來,直直地射向陸沉風。
陸沉風身形一閃,與此同時摸出把扇子展開,當啷一聲,暗箭掉落。
姜音在暗箭射來的同時,飛身而起,從樹上取出一把劍,是北堂主師游提前為她備下的。
她提着劍走向陸沉風,臉上仍然帶着溫柔的笑。
“陸大人。”
她手一伸,劍尖指向陸沉風。
陸沉風看着她,眼中似掀起了飓風。
他冷笑了聲:“這些時日都只是騙我?”
姜音沒說話,手腕輕抖,劈手刺向他面門。
陸沉風只是躲閃,并未出招。
“今天也只是騙我?”他問出話的同時,肩膀被刺中一劍,鮮血瞬間染紅了白衣。
姜音并不多言,長劍在手中靈活如游蛇,朝他身上招呼去。
陸沉風沒帶繡春刀,他用的是一把普通的扇子,沒幾下就被姜音以劍挑得破碎不堪,只剩孱弱的扇骨。
苗武和裴炀帶着錦衣衛正在奮力往山上趕,月門的人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火光灼眼,殺聲沖天。
厮殺了近半個時辰,張山和李石帶人牽制住月門殺手,苗武和裴炀兩人奮力殺出一條血路,當他們趕到山頂時,看到的便是姜音一劍刺進陸沉風胸口。
寒秋冷月,山風凜冽。
陸沉風微垂着頭,白衣染血,眉目如霜,他右手抓着劍刃,鮮血如注。
“為什麽?”他低吼出聲,眼白猩紅,眼淚滴落,一張嘴,吐出一大口血。
姜音握着劍柄的手顫抖不止,她昨天特地提醒他,就是為了讓他提前做準備。
他分明可以事先穿上金絲軟甲,再往胸前裹上棉絮血包,可他卻沒什麽都沒準備,只穿了單薄的衣衫。
若她再往前送入半寸,他當場就沒命了。
她不知道他這次又是為了什麽,是苦肉計?還是別的什麽……
“為什麽要騙我?”陸沉風猩紅着眼看她,滿嘴的血,他卻執着地在等一個回答。
姜音猛地抽出劍,血噴了她一身,滾燙的血濺在臉上,如火燒星子竄入心底,燒心燎肺。
她忍着打顫的牙,強自鎮定道:“因為我接近你的目的,就是為了殺你。”
陸沉風搖晃着身體,眼眸灼灼地看着她:“你真的就沒有喜歡……”
姜音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急急出口:“沒有。我一直都是在騙你,從沒有喜歡你。”
“砰”的一聲,陸沉風倒在了地上,一身白衣被血染透。
他扯了扯唇,自嘲一笑,血從唇角溢出流入脖子,眼淚從眼角滑落。
淚與血相融,刺痛了姜音的眼。
她不忍再看,明知這男人或許仍是在做戲,仍是在算計她的心,她還是心疼了。
她足尖一點躍上枝頭,借着力道飛身離開,如青鳥融入夜空。
陸沉風躺在地上看着她遠去,這一刻,他感覺自己像是一條黑淵裏的蛇,仰望着天空飛翔的青鳥。
她這一走,再也不會有人搖着他手臂軟軟地叫一聲“夫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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