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辛苦了,周照侹

第16章 辛苦了,周照侹

大庚朝富饒,湖海衆多。

小劉村遠在京城千裏外,若行水路,需經荟洸、從劍二關,日夜兼程,需半月有餘。

行至從劍關,終于得知能下船稍作休養。

枭安排好客棧,扔下一句“明日雞鳴相見”,便縱身躍出窗外,轉瞬之間不見了身形。

沈辜和遲恕庸晌午時吃完飯,便各自回房。

待一刻鐘之後,貼在門上的沈辜确信遲恕庸沒再出過門,便用手拉來一條門縫,偷眼往外瞧。

天字號房住人很少,三樓走廊上行人寥寥無幾,只有搭着白巾的店小二跑來跑去地端茶送水。

見到沈辜從門隙裏伸出的眼睛,店小二顯然被吓着了,一徑後退,手裏端的茶水杯叮當作響。

“莫怕。”沈辜對其擠了下眼,而後輕輕打開房門,壓着聲音道:“我家公子怕吵。”

聞言,店小二趕忙捂住茶杯,忙不疊點頭。

“謝了。”她便朝其笑笑,背手關好門,又摸摸腰間偷帶出的銀子,摸着個半尖的硬戳兒,知曉是銀子還在,就放下心,蹑手蹑腳下了二樓。

到二樓再擡頭看,沒見遲恕庸的房間有何動靜,這才大搖大擺地跑出客棧。

從劍關地帶對于小無賴講,是終生未到之地。

但于沈辜而言,這處對其再熟悉不過。

更細致地論,每個行伍人對從劍關都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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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得不說起北疆,她葬身之處。

從劍關北上是京城,往西二千裏,便是北疆。

大庚朝國祚至今一百年整,自祖皇帝開國來,北疆外便有一阒國,俯首稱臣八十餘載,自周行繼位後卻忽地不安分起來,每逢冬秋,必南下侵擾北疆牧民。

成豐建號來,與阒之戰,幾乎每年都有數十次,長久以往,北疆兵疲民厭,只有那龌龊阒國,如鬣狗般貪婪,進攻不止。

直到成豐十六年,沈辜為将,駐守北疆,加固邊防,大興操練,休戰三年,任阒兵襲擾而不應戰。

待養得兵強馬壯,她領十五萬強兵,開三年未開之城門,一舉破阒兵十萬,至今,阒國不敢再侵北疆。

成豐二十年,她回朝受封,周行擢她一品,封鎮國大将。

“撫安,世間清夷,朕無功,你功在四成,百官四成,蒼生兩成也。”

今年,是成豐二十一年,李持慎說北疆有不穩之勢,請出兵清繳。

沈辜義不容辭,李持慎又請召,說他想一同去。

周行允了,他素知李持慎與她是少時生死交,彼此信任。

他總将所有人想得太過良善,于是沒料及李持慎有賊心,在北疆先殺了沈辜,意在斷其左臂,清己障礙。

“周照侹啊,你可真癡。”沈辜踢掉擋路的石子兒,唇角勾起一瞬,又抹平笑意,“帝王不狠,天下不穩的理兒,老皇帝算是白教你了。”

望見前方逶迤而行的出城隊伍,她從腰封裏扣出兩枚銅板,抛給賣草帽的老板,拿了帽子便扣在頭上,擋住面貌。

她要出城,去望望一戶人,成全她的念想。

守城的兵很松懈,輪次到沈辜,照例問了問出城作甚,她扯了謊,也沒被看出,就這般踩着前人腳跟出去了。

沈辜走出十幾步,還回頭看了幾眼,那兩位黑甲在身的士兵,體格不健壯也罷了,站姿也如此松散。

她忍不住磨牙,就他們這幅鬼模樣,放到她過往,必是要提腳狠狠踹過去。

倘若那阒賊再犯,這樣的兵,送上戰場也就是做喂養牛羊的肉料。

安逸不思進取,必不是好事。

捏緊拳頭,沈辜掉身,眼不見心不煩,腳步飛快地穿過城外林,而後穿穿梭梭,在一處二進的草房前停下。

草房早落寞,沈辜推門而進,只見屋頂漏了碩大的一個洞,牆角蠕動爬行着數只米粒大小的蜘蛛,屋中更是蓬蒿滿地,雜亂不堪。

她的拳頭捏緊了又松開,這裏是她副将離開多年的住處,副将曾說過,待回朝,必重回故地,修整房屋,安享餘生。

這般看,他定然從未回來。

沈辜未疑心副将沒信守諾言回家,蓋因他是軍中一等信諾人。

她漸漸回想起曾經的猜測,等她死後,李持慎大概不會放過随行北疆的大部分人。

可這只是未實的猜測而已。

李右丞做事何等缜密,殺她的兇手必不會叫另外人知道,副将乃至衆兵,絕不會曉得他的陰謀。

......李持慎做事,何等缜密。

所以他寧可殺錯,不會放過。

沈辜慢慢地走出草屋,她擡眼,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啊。

何等光耀的景致。

周行曾頒行一法,所有戰死的将士,葬事皆由朝廷整辦。統一樹碑文,埋于各人房舍之後。

這是落葉歸根。

她放下被日色灼痛、而生出淚光的眼,如根僵木似的,繞開草屋,朝屋後踱去。

有一石碑,左側小字成豐二十一年,卒于北疆。

墓碑最中,工整地刻着副将姓名籍貫與職位。

“嘭。”沈辜遽然跪倒。

她埋着頭顱,黃黑的長發垂落眼前,雙手撐着地,土裏深藏的尖銳石子紮破她的掌心,滲出滴滴的血絲。

沉默了良久,忽然她細瘦的兩條胳膊顫抖起來,跟着挺直堅硬的背脊也一同不穩地晃動。

副将如此,她的智囊軍師如何,她的三千精銳又怎麽。

不必再猜,這結果正血淋淋地擺在眼前。

幾千條性命,死得名不正言不順,死後就一塊碑,埋在注定荒廢的家舍之後。

李持慎...李持慎,

沈辜趴跪到碑前,用力磕下四個響頭。

片刻後,她嗅到自額頭和掌心飄出的血腥氣兒,咬着血跡斑斑的唇,牽動唇角,笑了。

“李持慎...你這畜生,真是該死,萬死難辭之罪。”

她晃晃蕩蕩地站起來,最後看了眼墓碑,眼神已冰涼得,好似她就是那掘墓者了。

沈辜難得心靜,自往生以來,日夜在心肺裏燒灼沸騰的恨意,在這亡地裏,很奇異地寂靜下來。

她撐着草屋塌落的牆塊,遠視天邊北疆的方向,她不是在看天,她見的是三千多袍澤弟兄的魂靈。

廟堂之中,誰人不懼沈辜一雙看過屍山血海的死人眼。

就連周行也說過,撫安雙眸,令人望之驚顫。

但在廟堂外,營帳處,沈辜也時常大笑,與諸将士渴飲烈酒塵沙,耍弄刀光劍影。

沈辜喉頭嚅動,啞聲道:“兄弟,沒給你帶酒,下次來,我提李持慎的頭來祭你。”

沒被李持慎殺死前,沈辜覺得她此生就遇過兩件算得上光明的好事:一被李持慎救下,二是選擇行軍打仗。

愚蠢的她,被李持慎救下算個屁的好事情,都是自遮雙目,濫求的光明罷了。

停留了一會兒,沈辜擡起腳,往城門走去。

她的傷給她帶來了些麻煩,但使了些銀錢後,兩個守衛便笑着把她送進去了。

蠢貨。

沈辜木着張臉,擡眸四處掃了掃,城牆上的守衛們也都抱着劍戟,偷懶閑談。

周行也是個蠢貨,君子君子,卻把天下治得像小人的爛屁股。

阒賊若是再犯,北疆珦城守不到三月就要潰。

買下兩串糖葫蘆,以好應付遲恕庸可能的問話時,沈辜冷笑着咬碎一顆山楂球,沒吃到意料中的甜味,她低頭看了看手裏的糖葫蘆,又咬下一顆,還是酸的。

酸到人手腳發麻,她又罵了聲,小人。

回到客棧,遲恕庸果然問及她的去向,沈辜把兩根木簽扔到桌子上,請他看簽上殘留的剔透糖塊。

“你若愛吃,啓程時我買多些,給你解悶兒。”

沈辜沒耐心和遲恕庸再扮演什麽有禮學生,拾起簽子,拒卻完就當當當地跑進房門,後把門用力關上。

“孩子心性。”遲恕庸卻彎唇一笑,轉身也進了房。

*

回到水路時,不出五日,三人到了京城。

天子腳下,金翠耀目,棱戶珠簾,雕車寶馬,應目不暇。

一行人皆非常人,神色平淡地過街,尋了處酒樓,包房購置一桌酒菜後,枭開口:“東西已到,銀貨兩訖。”

遲恕庸掏出兩張銀票,交給他。

枭收下,便對窗做出鴿哨聲,不過兩息之間,又一黑衣人出現,背負長劍,半跪在枭面前。

“這是鬼面,我的屬下。”

鬼面獻上一盒,遲恕庸接過去。

沈辜低頭,霎時注意到鬼面背上的劍,沒有劍鞘,只用厚布裹着,只露出半點寒光,卻很是傷人眼目,可見并非凡劍。

鬼面如他名字般,蒙着張玄鐵鑄就的鬼面具,十分猙獰。

待遲恕庸把盒打開,看完字跡,确認屬實,便起身微微彎腰:“多謝。”

他喚了聲沈辜:“撫安,我們走了。”

說罷,轉身離去。

沈辜盯了鬼面一眼,而後也跟出去。

離開酒樓,坊市熱鬧人聲便齊齊湧進耳中,遲恕庸把木盒納入袖內,側目問道:“可要多留幾日,見見這上京繁華?”

留?

這還不是她該留的地方。

她搖搖頭,牽起遲恕庸的手,“先生,我想學堂了。”

遲恕庸反牽住她,罕見地真心對沈辜說:“好,我們回家。”

歸途,木盒被放到沈辜手心。

她道過謝,盤腿坐在船尾,緩緩開啓了盒子。

盒中并無機關,只有張素紙,墨字三行,十分不起眼。

是以雖是皇帝的東西,卻無人搶奪。

周行留給沈辜的遺言只有這三句話,兩句都是抱怨,最後一句,把沈辜推向一條來此之前,她便已抉擇好的道路。

......

朕不願當皇帝,兒時父皇母後都答應過,待朕及冠,散朕銀錢,叫朕做閑雲野鶴。

爹娘騙我,天下都不信我不願做皇帝。我真的不想做,為何治理天下這麽難,好多折子上來,都說天災害死了多少人。我撥款去救,都救不活。死了很多人,我見過,我下去見過。每每閱此類折,我總是落淚。

若你還活着,肯定會說我是個蠢貨,勞什子君子,都是虛言。

是啊,我真蠢,天下怎麽會被我治成這樣,怎麽會呢。倘若,我故去後能見你,我定會對你說聲,辛苦。

落款,癡人周照侹。

沈辜捏緊這張薄紙,周照侹,你很會拿捏臣心。

你說的沒錯,我很辛苦。

所以再替你守一輩子江山,等死了,我見到你,我可能會打你。

或許,我也能對你道一聲,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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