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吾家少年初長成
第17章 吾家少年初長成
“撫安,可看過了?”
遲恕庸穿過一條船,站定在沈辜身後。
“是的,先生。”她低着頭,慢慢把紙張捋平。
“我這故人,雖高居明堂,心性卻方正,有時更似個孩童。”
“是嗎,先生。”
沈辜阖起木盒,還給遲恕庸,便抱着腿,坐在船上,過眼皆是深綠色的湖水,裏間倒映着刀片似的削薄高山。
她這幅落落寡合的神情,從出京後便維持至此,遲恕庸疑心她是見到觸手的滔天富貴,卻又無能握住,故而不舍難過。
這幅模樣,也确實與諸多無力卻想要很多的人相似。
他微微皺緊眉頭,如若真是這樣,那是否接受沈辜,真是有待考量了。
遲恕庸敲敲木盒,發出清脆的篤篤聲,這聲音将沈辜從遙遠的地界喚回人間。
“撫安,你可識得沈将軍?”
沈将軍...沈辜睫毛微顫,她神色不明地問道:“先生,我曾看過《成豐年百官總錄》,沈将軍在武官錄第一頁。”
百官總錄,遲恕庸停頓了下,回想後也記起來,只是思及其中對鎮國将軍的描述,他眼中閃過不虞。
“這位将軍想必是當朝以來,第一位上冊,卻無名無字的人了。”沈辜低聲笑笑,“是以學生對此印象尤深。可成豐帝似對此人情誼頗深,便一時困惑,故在此思索不得,滿心惶然。”
竟因此小事而神思不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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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恕庸垂眸,巧見沈辜後頸的衣領起了許多褶皺,便伸指扯了扯。
“多謝先生。”沈辜扭頭,擡眼看向他,咧嘴一笑。
行船而過的水光,粼粼地在她臉龐上晃動,過分瘦削而顯得寡義的一張稚嫩臉龐,也變得純真起來。
那雙尤其出彩的明眸,倒映着山河色,一派澄空幹淨。
十一歲的學生,如此無辜地望着自己...他先前的幾番懷疑,此時好似都蒼白了,尤其是顯得自己心思惡毒,遲恕庸心神搖動片刻,終主動把疑火按滅。
“先生,我們現在去哪兒?”
沈辜跳蹬起身,拍了拍屁股,面露好奇。
此般少年,遲恕庸猶豫了,他真要把其納入疑雲詭谲的朝堂紛争之中嗎?
這幾月來的觀望,都讓他想到,沈辜若是鮮衣怒馬于江湖,或是更快活肆意、也是更合适的一生。
何必把個孩子拖進泥沼裏,不然又與那些奸惡之臣有何區別。
“撫安,我私心要去沈将軍墓上,你,可要跟随?”
遲恕庸側過頭,他日後定會後悔的,但他寧做惡人,也不想大庚朝此後姓李。
“先生去哪,我便跟到哪裏。”
沈辜看起來快活極了,她真像個小少年,成日只知道樂趣,先生別有深意的言辭,到她這裏就是游山玩水的邀請。
“好。”遲恕庸撫撫她的額發,清俊的眉眼更添深沉。
于是,兩人歷經四個時辰水路後,終于到達從劍關與荟洸關的交界地帶。
沈辜被安葬在此,是當朝李右丞親自選的地方。
他不為人知的新府也在此。
沈辜把周行的遺言燒給了自己,她燒完後,蹲下身捏起和濕土混合在一起的灰燼,指尖下落劃了劃,激起寒灰裏的半星活火。
遲恕庸提醒她小心,被其狡黠的笑給推回去。
他還以為沈辜在頑皮。
火燎指尖,有一瞬的灼痛,沈辜埋頭嗅了嗅指頭,有股焦味,連帶潮濕的土汽,掌心的血口也再次滲出血腥,她仗着背對遲恕庸,張狂地無聲大笑。
笑得兩肩抖顫,她倏然捧腹而起,折身,明媚地對遲恕庸說:“先生,我欲得志廟堂,可有捷徑嗎?”
她的想法與遲恕庸其實是不謀而合的,他正想要誘其存志,卻不費吹灰之力就達到了目的。
其巧合之妙詭,很難不讓人聯想到這孩子是在曲意逢迎。
可不會的,她才十一歲。
“撫安,”遲恕庸溫和地看着她,“你的仕途,是忠天子,還是忠金銀?”
天子,她想忠的天子都死了。
金銀厚祿,倒是可以考慮,但想得到,卻也容易。
所以,沈辜聰明地不做選擇,她另辟蹊徑:“先生,我難道不可忠于您嗎?”
“...撫安,你...休得胡言!”遲恕庸的呆愣驚愕很快被嚴正的表情取代,他甩袖背身,背影看起來十分生氣。
從未有人這樣直白地說過,忠于他的話。
一時心思複雜難辨,甚至想收回之前拉沈辜和他同路的想法。
“便算作我胡言亂語吧,先生。”沈辜心裏自有答案,什麽忠于遲恕庸的言辭,只是她避而不答的小謀策罷了。
效果拔群,即便清正多思如遲先生者,也會慌亂。
“先生,如今我們也祭拜過沈将軍了,何時回去呢?”
沈辜困乏上身,拽了拽猶自背轉過身體的遲恕庸袖角。
“即刻。”他頓了頓,方教導道:“沈辜,我受君命,你再忠我,到底還是忠天子,知道嗎?”
“先生,我知道了。”語氣恹恹,沈辜耷拉着肩膀往前慢慢挪動,頗見幾分可憐。
遲恕庸身姿挺拔,停在原處許久,望其細瘦孱弱的背影也許久,終于不知是念着沈辜年紀小,還是出于愧意,他僵硬地跨步到沈辜面前,而後蹲下,低聲道:“乏了就睡吧。先生背你回家。”
“那多謝先生了。”
有人請命勞苦,沈辜恭敬不如從命,趴到遲恕庸寬厚結實的背上,摟住他脖子,便放心挨近其肩側,閉眼沉睡。
*
待回小劉村,沈辜帶着許多糕點,分與諸孩童吃了,才推開學堂的門。
門将打開,一道灰色的影子就飛速跑來,奔她腳下,歡悅地左右轉圈。
沈辜蹲下去,一把把柿子抱起來,掰開它的嘴看了看,一樂:“呀,我們的小膽子牙口尖利不少嘛。”
“是是是,你就知道你家柿子,卻不曉得我照顧它費了多少心力。”
朝出聲處一望,王苌滿臉哀怨,癟嘴不滿。
“小的多謝王苌兄。”
她笑嘻嘻地彎腰,轉而直身:“這數日未見,你功夫練得如何了?”
就等着沈辜問呢。
王苌立馬站直身體,嘿嘿一笑:“自然是進步神速了,我日夜颠倒地練武,如今可叫我能折斷一根樹枝了。”
沈辜點點頭,“真是厲害。”
她也未懈怠,如今內力也可供飛牆走壁了。
......
不久,小劉村恢複了正常的平靜,冬季已過,學堂也重新開設起來。
村口朗朗讀書聲不停,更因紙墨皆多,衆學子學書分外勤謹,出口不說成章,也能道出個之乎者也,成就爹娘親的苦心自得。
因此,村人們對沈辜愈發恭敬喜愛,只差沒将其當做自家孩子養。
歲月附着驚箭,五年已過。
沈辜早不再是竹竿似的小子,如今她着一身利落的束身長袍,甩着已被磨得光滑無比的長棍,身背藥簍,腰縛長鞭,踏白底皂靴,穿梭于深山高樹之中,如清風暢意。
一頭長發也被養得濃黑如墨,面皮更是白淨得像個富貴少爺,雙眸裏精光四射,好似寒星,攝人心魄。
她光站着不動,便是個肥馬輕裘的俊秀少年,但只要眼波稍稍流轉,便能讓人瞧見其眉眼未遮的狡黠聰慧,讓外人知道這少年可不只有一張臉出彩。
“玄冊啊玄冊,你又輸了。”
“不行不行,再來一次!”
流水淙淙從旁邊過,沈辜一棍挑起清流裏漂浮的花瓣,将其甩至半空,紛紛碎花偕同水珠,撒了地上趴着的劉玄冊滿身。
慣常誰輸了,誰就得被灑一身水。
樂趣罷了。
“欸,劉玄冊,你就別自不量力了。我都打不過沈辜,更不用說你。”
王苌叼根長草,枕着手躺在高處的石頭上,他晃晃腿,“就說你都輸多少回了,還不死心。怎麽就這麽固執呢,太笨咯,太笨咯。”
“你!”劉玄冊氣急,他騰地起身,上身前傾,欲揪王苌打架。
可是他又想到自己打不過,霎時熱情退散,抹着臉上的水,委委屈屈地看向沈辜:“阿辜,你看王苌兄,總罵我笨。”
“...嗯,我替你教訓他。”沈辜憋笑,一棍甩開一汪水流,給王苌也來了通清洗。
“沈!辜!”
王苌根本躲不開,他迅速爬起後,憤怒地看向沈辜,兩手握緊成拳,縮在腿側,卻不敢砸出。
他和沈辜的武力差距,何止雲泥之別,他才不會閑得沒事去找揍。
于是他的怒火也只維系了半刻鐘時間,便歇了氣,扭頭對付劉玄冊:“你小子年紀也到了吧,是時候該去考學了。聽劉大伯說,這幾天你就要走了。好好備學,別到時候哭鼻子回家。”
“你...你,你你。”
說到考學,這真是劉玄冊最痛恨之事。
幾年下來,他也只有絕句做得好,可是論及文章,那真是難以言喻。
交了卷子,也是給衆考官取笑。
他長得瘦弱,不愛舞文弄墨,卻喜歡和沈辜在一起,學些拳腳功夫。
而王苌進學早失敗過一遭,王老爹也不指望他能學過仕途出來,就吩咐跟着沈辜,以後前途都撿沈辜腳後跟的。
“行了,說及考學,我正有一事要說。”沈辜擇地而坐,屈起左腿,認真道:“聽聞北疆戰事吃緊,我想去打仗,把阒賊都打退。”
她說得堅定,聽者卻為其擔心猶疑。
“沈辜,遲先生不會同意的。”
“是啊,阿辜,先生誇你文章很好,若是考學,定能取得榜首。”
“先生左右不了我,”沈辜收回目光,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腿側伏倒的雜草,重複說:“沒人能左右我。”
她等了五年,終于等到有她前世十之六七的武功了,才決定動身行疆。
周行駕崩初年,李持慎就扶持了一個不足十歲的小皇帝上位,而他依舊牢牢把持朝政。
右丞權利滔天,連年號都是随他的願取的“延豐”,延及誰人的豐盛利勢,還真是不可說。
她不把自己暴露在泱泱文官裏,像只脆弱的羊羔,只有任他宰殺的資格。
在何處落敗,她就要從何處高飛。
早已抉擇好了,便是要從北疆,一路殺進京城。
阒賊重燃的野心,也是沈辜大展身手的好時機。
“沈辜,”王苌望着沈辜的側臉,平靜道:“我跟你去。”
他爹說,要一直跟随沈辜走出狐鬼山。
其實自己心裏也是這樣想,不然不會勤勤懇懇練武。
“我,我也要去!”劉玄冊伸出手臂,弱聲應和。
其餘二人看向他,皆有些啼笑皆非。
“玄冊,我們是去打仗,會死人的。”
“我很聰明,我很會逃命。”他急切地表決自己的實力,可是渾身上下軟趴趴的細嫩皮肉,卻削弱了其說服力。
“逃命...逃兵可是會處以極刑的。”沈辜笑着,站起來的同時,使勁揉了揉劉玄冊的頭,“還是跟玄淮多學學,怎麽考學罷。”
劉玄淮有天賦,更兼勤謹,上年已成縣裏最年輕的秀才,如今就要準備秋試了。
“王苌,我們走吧。”
随之站起的王苌,同情地拍拍劉玄冊的肩膀,“兄弟,你武功太弱,上了戰場只能被人殺,還是不要去送命了。”
被抛棄的小可憐少年,坐在溪邊,哭了很久,才抹幹眼淚,下山去了。
隔日傍晚,沈辜和約定好的王苌在山下相見。
柿子已長成一只有她膝高的大狼,奔跑起來如頭灰銀色的閃電,十分矯健彪悍。
兩人一狼一碰頭,就各自拿出自己的行李。
沈辜分文未帶,她背着遲恕庸離開,也不想再欠他更多,就把近年進縣掙的銀錢,全放在書案上,後收拾了兩套衣物和長棍,就出了學堂。
王苌他爹聽聞是跟沈辜去的,三兩年不會回家,老眼泛淚光地把五十兩銀交給兒子,再依依不舍地送別了。
“行,事不宜遲。”
帶着人,沈辜加快步伐,上船過岸,再與王苌定了間客棧,預備白天再細細商讨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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