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走吧,帶你們打勝仗

第21章 走吧,帶你們打勝仗

“撫安,我們還進珦城嗎?”

遠遠望見這一群潰逃的百姓,王苌也知時候遲了,但即便再早來一月,他們寥寥二人,也抵不過阒賊數十萬兵士。

“先問情況。”沈辜變得很冷漠,她不再嬉皮笑臉,渾身散發出的威嚴把王苌和一衆注意到她的百姓敗兵們都吓得噤聲。

她一個縱身,利落地從馬背上跳了下來。

為避人眼目,她穿身粗布制黑衣,束腿束腰,把沈辜瘦而韌的身形完全勾勒出來。

踏步前去,迎頭見到她那雙寒眸的人,沒有不側眼躲避的。

沈辜看到這些髒污潰亂者面上的警惕恐懼,愣了愣,她這才想到,她在向上輩子的自己靠攏,一見敗仗即刻不茍言笑,乃至兇神惡煞。

于是她背過身,面對王苌,微笑,“如何,我這副樣子你還怕嗎?”

“...撫安,你最好拉個當兵的問,不然常人哪受得住你陰一陣晴一陣的。”

說得不錯,沈辜點點頭,她轉頭就找了個體型高大的逃兵。

攔住人,她的目光卻一下被其軟甲上沾滿的黑紅血污攥取了。

不由得伸出手指,撷下一點,而後放至鼻間,垂眸微微聞了聞。

“這是阒賊的血?”她擡頭微哂,“還是你袍澤弟兄的?”

被迫停下的男人有一雙狹長而半耷拉的眼睛,眼珠很黑很潤,可是沒有亮色,像是一個死人,睜着雙正在流淚的眼。

他瘦削的臉龐也盡是塵土,髒得看不清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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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辜的話無疑戳中了他的傷處,看起來他很想發怒,但是并沒有這點子力氣去攥緊拳頭。

他只好啞聲說:“我很盼望着都是自己的。”

“呵,”沈辜樂了,她骨子裏無時不湧動着好戰的鮮血,在大多數時候,她願意與士兵們同吃同住,包容他們一些粗礦的習性,可面前男人的頹喪讓她氣極反笑。

“...你最好趕快歸家,用你老娘殺雞的菜刀把你像只沒用的雞給殺了。”她微笑着說這些話,殺氣卻從眼裏溢出。

王苌守在一旁,見到不對勁,趕忙上前勸阻:“撫安,你做什麽?不是要問情況嗎,問完就放人走吧。”

撫安...沈辜聽到這小字,忽地怒氣勃發:“做什麽?我們千裏迢迢地來北疆,為的什麽?一路上風雨侵襲把我們弄得灰頭土臉,我們又為了什麽?!不就是來奮勇殺敵的嗎?可是還沒進成,城就破了,朝廷來了四位神勇将軍,結果掉馬就被敵将砍了頭。而這些潰兵,不去戰場奮勇殺賊,卻以七尺之身行茍且之事!大丈夫不與國家出力,反倒成了賊,我如何不能氣憤,若非禍亂在前,非為天下先斬了這些宵小不可!”

她的聲音本就清亮,兼之內力下沉,氣沉丹田,更是如鐘聲般傳得很遠。

霎時間衆人都注意到沈辜和王苌。

那些從戰場上敗退下來的兵們,不約而同地看向沈辜,以及她身前的男人。

男人痛苦地閉緊雙眼,眼角滑出一點晶亮,沈辜為此冷笑。

終于有人受不了她這樣的刻薄,一個胖子憤憤不平地走過來,用蹩腳的官話說:“你是誰啊?說大話放大屁誰不會,你曉得咱校尉又是誰嗎?他可是鎮國大将軍曾經的部下,正兒八經的七品武官!你個無名小卒,真是太放肆了!”

七品校尉啊,真是好大的官威。

“校尉尊姓?”

“姓程,單字戈。”

“好,程校尉。我信你真如此人所言,是鎮國将軍的部下。可我記得将軍生平最恨逃亂之兵,您這麽做,不怕她在天魂靈,不得安息嗎?”

程戈臉上的痛苦要具象化般,他握緊腰下跨的長劍,顫着聲:“我愧做沈将軍的兵,待戈死後,會前往辭罪。”

“可是...”他轉身,彎下的脊背像是壓着沉重的東西,那群潰勇也望着他們的校尉,“守将都降了,我不能讓弟兄們死更多了。”

沈辜的劍把大庚子民護得太好,讓他們理所當然地忘卻了阒賊曾經如何燒殺搶掠、兇殘惡毒。

阒國的将士是一群見機可趁必要趁機的豺狼,沈辜的死給他們發出了大庚已弱的號聲。

北疆的人,上至守将下至小兵,都知道這是一場必敗的仗。

朝廷無人可派。

他們期盼到最後,只派來一群中飽私囊的伴食武官,紙上談兵,把數以千計的人送上戰場,卻都充作了讓阒兵的鐵蹄更滋潤的勝道。

“你們逃了,背脊留給了阒賊。又把手無寸鐵的百姓們的臉推出去,讓人吐口水打巴掌。”沈辜漠然地盯着程戈,他眼角的淚流過下颌,在臉頰上沖出一道可笑的白痕。

“你若有心,若有爹娘,也該清楚待阒賊入關,該有多少慘禍。活?屆時誰能活得下去。”

她疲倦地按着眉頭,王苌擔心地扶住,被她搖頭拒卻。

最後,沈辜無言地望着程戈,他已然顫抖起來,顯然,天下沒有無心的人。

“走吧,王苌。”轉而跨步上馬,她的眼光環繞一圈,把每個兵的臉都納入眼裏,在她沉靜的注視下,包括方才叫罵的胖子,他們默然地低下頭。

“繼續進城,我想,那兒一定還有其他沒逃的人。”沈辜富有深意地停頓,“總會有人願意跟我一起起兵剿賊,我相信鎮國将軍的人不會個個都是廢物。”

說完,她兩腿夾了夾馬腹,向珦城而去。

半刻鐘後,沈辜依靠絕佳的耳力聽到有兵甲晃動的聲音,她低眼了然地牽起唇角。

王苌回頭一望,看見以程戈為首的,大概三百人的隊伍正綴在沈辜馬後。

他驚愕地看向沈辜,“你方才那通火...”

“發得并無道理是嗎?”沈辜微微一笑,“你當時定覺得我是瘋了,怎麽跟群逃兵發怒,說的話還跟在小劉村似的,惹人厭惡。”

王苌悚然地點頭,他在沈辜面前何時變得如此簡單,又或許沈辜太妖孽,一眼就能把他的心思猜出九成九。

當時他确實腹诽她的做法有所欠慮,若是那群潰兵惱羞成怒,群起而攻,場面會很混亂難堪。

“燈不點不亮,”沈辜調轉馬首,迎候程戈,在停下時,她順而補充了一句,“況且,他們是沈将軍的兵。”

是她僅存的部下了。

程戈不是沈辜的直系将士,在她威名遠揚的時候,他還是個新兵,等謀上了一官半職,卻只聽聞她暴死的消息。

可他見過沈辜,他和他的逃兵們都仰慕着鎮國将軍,他們自稱永遠是沈将軍的兵。

他們能因三言兩語而折身赴死,一方面是沈辜說的話足以讓一個有一滴熱血有一寸忠骨的人沸騰,另一方面,也是他們魂靈裏烙印這鎮國軍誓死殺敵的痕跡。

這與上輩子沈辜厲兵秣馬、雷厲風行的訓練方式不無關系。

大庚在國土東南西北共設二十八軍,以四方星宿名命之。

北疆有鬥、室二軍,沈辜曾親率鬥軍,後來屢立戰功,才逐漸把北方七軍都納入掌中統領。

在率領鬥軍時,她就是個不茍言笑、手腕鐵血的将領了。

她能扯開自己的筋脈把血喂給口渴的同袍解渴,也能扯開任何一個膽怯者的魂靈深處的怯弱,用棍棒刀槍攪碎他們的虛弱,把信仰根蒂在所有人的腦子裏。

沈辜上輩子錯在腹中墨水太少,豪情萬丈卻柔情欠缺,沒人妄想敢得到鎮國将軍的真心,故衆人甘願為她死,卻不敢過分接近她。

以至被李持慎用蜜意甜言拿捏,在其掌心搓圓搓癟。

程戈等人在沈辜營中待過,便是見萬丈活火般熱烈光明的鎮國将軍的。

他們灰暗、窮苦、低賤、卑弱的魂魄,曾被她所光耀着。

後來鎮國将軍死了,直系将領們也被殺光,以至于淪落到上面的不管,下面的不聽的處境。

阒賊再犯,成為蒙塵他們獨屬于鎮國軍驕傲的引子。

潰逃,是理所當然的。

但這時又有個人出現了。

程戈走到沈辜馬下,擡頭看她:“我們是沈将軍的兵。”

所以是為了早日死去,更早地去見如日光般耀眼的鎮國将軍。

他帶着人回來,這場敗仗在心裏已經是注定的結局了,沒人再如沈将軍,能把他們從泥裏拉着站起來。

可這個少年既然提到将軍,他們會撿回丢棄在阒賊馬前的脊梁,然後去死。

不想辱沒鎮國軍的威名,是這些将死者最後的堅持。

沈辜伸出馬鞭,輕輕打落程戈肩甲的泥塊,她恢複這一世慣愛的表情,笑着,就把冰冷瘋狂的心思藏匿起來。

“走啊,我帶你們打勝仗。”

不久之後,這些人就會知道,第二個沈将軍活了。

沈辜,字撫安。

那個算命的說,她的手,能握住劍戟,然後向上,挑破長夜。

天下只有她能壓住撫安這個表字。

走了。

沈辜帶着她這一世的潰兵,到了離珦城只有幾裏地的小縣,換下兵甲穿上粗布麻衣,然後如鬼魅般從綿綿群山溜進守備森嚴的珦城。

程戈等人沒想到這個不大的少年,竟然對北疆地形如此熟悉,她指揮着衆人從山道滑下卧倒輾轉時,好像是在動用着自己的雙手般自如。

她是個不世出的天才将領,程戈肯定地想道。

進了珦城後,沈辜吩咐衆人找到一間破落的道觀躲藏,這兒的道士能逃皆逃,只剩個須發皓白的老道士,老态龍鐘地坐着,看見他們進來,絲毫不慌張。

“老道,我們來護城的。”

老道士點頭,松弛的眼皮一層層堆褶,早淹沒了眼珠。

“你別怕。”

他又點頭,一派看淡生死的麻木。

沈辜便不再說話,她把馬匹安置好,又從包裹裏取出銀票,放了一張在老道士的手裏,然後把錢散盡。

“五人為一夥,取一長。向我這兒登名造冊,寫明籍貫。諸位既然跟了我沈辜,自然就是吃一鍋飯的兄弟。破賊平亂,要麽殺身成仁,要麽功成身退。我不會虧了諸位同僚,也望諸位坦誠相待。”

程戈沉默地捏着銀票,“我們要做什麽?”

他是這些人明面上的官長。

沈辜面向他,“去購置城中鐵器。阒賊應不會給百姓們留下兵器,他們破城卻未屠戮,反而只是據守在此,必有大計。取鐵鍋等物,是鐵便小心拿來,再尋一鍛鐵師傅,我們需要兵器。”

“你呢?”

她?自然是有更大的事情。

沈辜掃過道觀內泱泱諸人,勾起唇角:“會知曉的,但不是此刻。”

她扭頭喊王苌:“王苌!”

“在!”他用力地挺直身體,在沈辜的目光下,王苌總是自覺地表現出最好的一面。

“你留在此處,與程校尉一起錄寫姓名。我有要事去做。”

沒有透露何等要事,沈辜側身一閃,便自夜裏奔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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