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強敵阒搠

第22章 強敵阒搠

沈辜趁着夜色朦胧,穿着黑衣,像條山中精怪鬼魅,悄無聲息地繞過成縱成行巡行的阒兵。

珦城如今是賊窩,阒國不知怎的,打了勝仗後長驅直入,卻沒似以往燒殺,只是湧入大波大波的身穿黑甲、背負弓箭的阒兵。

他們占領了這座邊城,沈辜一路走來,看見他們大張旗鼓地在城內安營紮寨,把能搜刮的糧食馬草兵器都收入囊中,但沒殺百姓。

即便不斷有百姓翻山南逃,他們也沒加阻止。

全大庚沒人比沈辜更了解阒國的戰略,他們饞珦城像蒼蠅盯着腐爛的臭肉,往往在秋冬時一哄而來,搶掠一空後又一哄而去。

但如今開春了,阒國再小,也供得起牛羊吃草。

故此這群賊還不餓,可依舊橫刀跨馬地越過茫茫沙漠,來到群山蹲守的珦城。

沈辜還沒進城,就像柿子在山林裏聞到生肉那樣敏銳地察覺到,阒賊在用更大的胃口謀劃大庚,蛇欲吞象,蛇貪婪而狡猾,象虛弱且茫然。

她獨自巡視,就是為驗證這份陰謀。

很快,她找到了目标,在一間很平常的瓦屋前,窗紙燭光,映出五六個高大的身影。

門口手握長槍的守衛怒目瞪視着經過屋前的每個人,甚至一條疲累哈氣的狗都會被他們用心觀看。

沈辜隐藏在其左近的屋後,借着這裏亂堆的柴垛,她探出一只眼睛和耳朵,傾聽着從前面傳來的低語。

“...劍山萬裏,我們不熟悉山形,雖據守珦城,也是空吃軍饷,無所作為。”這是道渾厚的男聲,聽聲年歲已不小。

“珦城裏的人能逃的都逃了,留下來的魚龍混雜,其中就有條地蛇,在黑市做生意,我們要不要...”

另起道更蒼老的男音,沈辜鎖緊眉頭,心裏覺得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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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多想,她辨認出是老對手那枳。

接着,那四五人忽都矮下身形,這便使得一道瘦高的人影凸顯出來。

這瘦高人似在打量什麽,頭顱微微側向左右,而後又俯低,最後又揚起,左手擡高,又落下。

沈辜明白,他定是在看地圖,在思忖如何跨過高聳入雲的劍山。

果然,這人緩緩開口,語調很低沉威嚴,慢條斯理,很年輕的聲音:“沒有熟悉地形的人帶路,我們的将士絕對跨不過這座山。”

他一錘定音,“找到這條蛇,要以上賓之禮待他。”

“可這...不妥吧?”蒼老者猶疑。

沈辜很懂這份猶疑,那條蛇無論怎麽發黑心財,也是大庚子民,在這些人面前再卑躬屈膝,也有反叛的隐患。

“重金,忠心。”他說道,“珦城如今是我大阒國土,他便是我的子民。”

有人尊敬地附和他:“三王子高見,卑将明日即去把這條蛇抓來。”

三王子。

沈辜深思苦索,她從沒在北疆戰場上見過這號人物,以往都是阒國老将那枳與她馬上交戰,如今看屋內情況,分明是這三王子執掌軍權。

所以便是他,意欲吞并大庚。

只占了珦城,便已經開始狂妄地把此界百姓都納入其國子民之中,雄心宏圖可見一般。

多待了一刻鐘,她等到屋內幾人商讨如何處理城中未能逃跑的老弱病殘時,三王子和緩的聲音忽然低得很冷漠:“不用管,他們自會餓死。”

再然後,這幾人出門,為首的就是一身披黑金鐵甲的精壯男人,其身後的人低頭跟着,表情似懼似敬。

“三王子,您慢走。”

為首的男人就是阒國三王子,阒搠,自小熟讀兵法,好戰近狂。

他挺直着寬厚的背脊經過沈辜所藏身的柴垛堆前,小腿上所覆的盔甲一直晃啷作響,腰際的刀鞘和盔甲摩挲擦動,像某種暗獸的尖銳嘶鳴。

正當阒搠完全離開她的視野前,他突然轉過身,兩只烏青的眼珠陰鸷而靜谧地在沈辜身前逡巡。

“......”沈辜始終抑制聲息,她現在只當自己是個死人,死人不應該被活人注視着。

“三王子,是發現什麽了嗎?”

見阒搠停下,那枳老眼裏精光亮起,他五體投地佩服着這個翻手為雲覆手雨的王子,所以尊崇他一切抉擇。

“...無礙。”阒搠其實感到有縷危險的氣息,就在他背身之時,可等他回頭細看,卻只聞得到這些老将身上腐朽的味道。

他一直凝視着沈辜的位置,沈辜默不作聲。

北疆的風冷得像刀,從冰涼的盔甲灌入四肢百骸,能把人活活凍死。

初春的風更是料峭,只是站定了不久的時間,阒搠身上的傷口便裂開,他深深地嗅了一口氣,屬于他自身的鮮血,聞着沁人。

在濃烈的血腥味裏,他覺察到溫度的驟降,眼前也閃出虛幻的黑影。

他嗜血的怪癖總是讓随軍的大夫們束手無策。

因為他受傷後從不敷藥,只用白布裹纏傷口,任血流到不流為止。

眼簾上附着的虛影,阒搠再熟悉不過,于是再次轉身,他決定回到帳中躺下,好緩過這陣失血過多後的暈厥。

他一走,那枳等人都各自回了帳中,原地只剩下沈辜,和門口防守的重兵。

那兩個小喽啰不值一提,沈辜倏然吐出濁氣,而後摩挲着小臂,倚着牆坐下。

她記起阒搠臨走前,最後落在這裏的一眼。

那其中飽含狩獵的欲望,以及一種接近于衆生平等的譏诮。

其實論相貌,阒國三王子面相俊雅,舉止不群,許是個好相與的人。

但這是沈辜的同類。

她不假思索就能認出這個同類,他們二人有着相似的獠牙,對外露出的也都是一樣的笑容。

這是個真正的強敵,沈辜把那枳和他對比着,搖搖頭,這兩人根本難以比較,水平天差地別。

阒搠的出現,意味着阒國有了一員嗜戰的強将。

沈辜也有了一位聊以解乏的對手。

人一生裏有一個對手就行了,其他人都是阻礙,她得尊敬阒搠,她也确信若是阒搠初見自己,也會同等興奮尊敬。

歇息夠了,沈辜躍至房頂,悄聲貓走。

一個時辰後,她把阒搠放在珦城內的所有明面上的兵力都摸排清楚,而後回到道觀,在衆人目光下,喝了口水。

潤完聲才道:“程校尉。”

程戈應聲上前,他是隊伍裏為數不多的還沒扔掉兵器的人,沈辜要來他的長劍。

“你的劍可殺過敵?”她挽着無用但漂亮至極的劍花,語氣很漫不經心地問。

校尉很麻木地搖頭,“我們不戰而潰。”

“哦,”沈辜颔首,“但你們又回來了。”

她表情忽地很慈和,像是在注視着敢于承認自己撒謊的後輩,拉着程戈骨節分明的大手,把劍柄交托到他手心裏,“這把劍從我的手上,又回到你這裏。”

“...你究竟是誰?”程戈擡頭,沒有接過在此時意味特殊的劍柄。

沈辜笑了,“我乃不忍見國本被賊所偷的仁人志士,”她補充,“之一。”

然後她攥緊程戈的手腕,用力地捏緊那處筋脈,“你們又是誰?”

手很疼,疼得校尉的麻木潰不成軍,變做憤怒交揉着委屈的複雜表情。

他厲聲說道:“我們剛剛是一群逃兵,現在是想去自殺的廢人,之後是去陰曹地府給沈将軍賠罪的罪人!”

“啊,”沈辜聽完,像剛啓蒙的學童那樣恍然大悟,高興地撫掌大笑,“也是與我一般的好人。”

什麽?

她在說什麽?

程戈愣住,他的憤怒僵在臉上,不尴不尬地像層幹涸的泥土制成的假面。

好像是窺探到他的疑惑,沈辜再次強調,“好人,都是一群好兵。”

她如此篤定,以至于程戈和他的兵們,以為她是在真誠地諷刺。

沈辜背過手,望着已是阒賊刀下的清冷圓月,她說:“我知道諸位在想什麽,你們雖然跟我來了,但是跪着匍匐來的,是自願,卻不是為自己的願。”

“寇發城破,将逃兵散。你們校尉說,就是為沈将軍也要打這一戰。所以你們才來。”

“程校尉,你覺得我言語裏有幾分虛實?”

程戈沉默地把劍歸鞘,他反駁不了,因為沈辜說的全是實話。

他和弟兄們,就是為鎮國将的名聲而來。

反正回去也是個死,不如死在戰場上。

沈辜是個半大少年,就是天性再聰明,他們也沒人真的相信她能打贏阒國。

三百多人,是一群生死難料的臭蟲。

程戈确定大家會跟着沈辜,不懷疑她任何一個決定,追随她每一寸腳步,因為絕望促使衆人不欲生出過多的心思。

“我很了解你們,那麽現在到你們了解我了。”

面對這群屍體般沉默的大老粗們,沈辜笑眯眯地,用絕對不會出現在聖賢書上的粗俗語言,把她當小無賴的事跡、被村人們驅趕,後來又到學堂學書的事情,能說的都說給了他們聽。

最後,她俘獲人心地說,“哪有區別呢。你們怎麽想的自己,就怎麽認為我。”

臭蟲。

程戈看着張狂的沈辜,面無表情地又抽出長劍。

他走到她面前,把劍柄交給她,又在她的目光下拿回來,“帶我們打勝仗?”

沈辜點頭:“明天就打。聽我的,我明天帶十幾個去嘗嘗鮮。”

于是,程校尉低頭,想到臭蟲們有了真正的領頭人。

也覺好笑,也覺可悲。

可作為領頭人,沈辜潛移默化地改變着他們。

無法拒絕這樣的改變。

最後,沈辜選出包括程戈在內的十五人小隊伍,拉到前面來,也不避諱剩餘的人,把城內守兵的人數和地點詳細說出。

所有兵器都集中到這十五人手裏,其餘人則去尋鐵和能鍛鐵的師傅及物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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